穿城观影:中国当代影像的空间生产与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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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边缘:游民与英雄的悖论

从阶层身份的角度来说,借由空间差异来突显阶层对立,是很多早期底层电影(尤其是左翼电影)经常运用的表达手法,例如在《马路天使》(1937)中,上海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以一种仰拍的方式来表现,带给观众一种压迫、震惊和贪婪的感觉。这些大楼中的律师事务所或银行是小红、小陈等贫民打不起官司或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地点;而这些都市劳工所居住和生活的,是底层的贫民窟。因此,阶层差异通过空间对比和拍摄视角体现出来。

这样的故事在《美丽新世界》(1999)中,则具有不同的变奏:同样是表现外滩的大厦和夜色,电影更多使用平视的角度拍摄;同样是上海的底层劳工(只不过小陈和小红变成了宝根和金芳),结尾处已具有了“光明”的希望——宝根拉着金芳的手爬上路旁建筑工地的一堆钢板;伴随着主题曲《美丽新世界》,宝根用手指向天空说:“我来上海就是来找这一堆金子。你知道吗?如果这座楼盖好,在三十七层我有一套房子,在那儿,我能看到上海最美丽的风景。”金芳取笑他做白日梦;宝根说:“你不相信我?如果我说的都是实话,这雨马上停——”话音刚落,大雨立时停止,两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这一童话或奇迹般的结局,不仅满足了观众对于大团圆结局的期待,也为在城市中打拼的外来民工创造了希望。这样一种“光明的尾巴”同《马路天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云含恨去世),也显示了当代底层喜剧电影的“新主流”特征。

如果说建筑的高低(高楼与平房)隐喻了“上层”与“底层”的对立,那《美丽新世界》在弥合阶层差异上的做法并不算极端。新世纪的喜剧电影为了令底层平民翻身成为“人上人”,不仅“煞费苦心”,而且充满了“戏谑”的特征。《高兴》的主人公——农民工刘高兴虽然在西安城里从事收废品工作,却乐观地怀有“飞行梦”;在影片的最后,他终于驾驶着自制的飞机飞上了西安的天空,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成为比城市精英还要“高”的“人上人”。电影在结尾中以商业片的俯拍与特写结合的方式进行表现,令人想起好莱坞商业电影(尤其是“超级英雄”片)中的超人形象。这样一种中国农民工版“超人”形象,更多是在象征或隐喻层面上所实现的“人上人”。

与此相比,更多的底层喜剧则从阶层身份上完成了这一转变,其中一个较为典型的例子是《人在囧途》(2010)。这部电影叙述了两个来自不同阶层的人——外来挤奶民工牛耿同玩具集团老板李成功在旅途中不期而遇,并一起经历的各种冏事。在影片的结尾,主线故事发生一年之后,李成功又一次在飞机上巧遇了牛耿,这时牛耿摇身一变,已经成为身穿西装、眼戴墨镜的公司大老板。影片的这一结局同前面的剧情构成了反差,也令一名普通的外来民工变成上层管理者,真正在阶层上变成了“人上人”(见图2.5)。

图2.5 《人在囧途》中贫困的外来民工牛耿在结尾处变成西装革履的大老板,在阶层上成为“人上人”

从《高兴》到《人在囧途》,21世纪的底层喜剧更多以一种极端化的方式进行阶层身份的转变,这种“光明的尾巴”在叙事上较为突兀,也增强了电影的荒诞或戏谑特质。

与此同时,在从“游民”到“英雄”的转化过程中,影片在具体艺术技法上更多体现出商业电影的诉求。迫于市场的压力,21世纪的底层喜剧愈发表现出对于大众审美的取悦与迎合。学者程波在对当代底层电影的研究中提出,目前国产电影在表现底层形象时具有差异化的倾向:一部分电影“以真诚的态度表现底层生态,表达自身的独立个性和历史责任感”,甚至“与一种反思和批判的左派精神结合在一起”;而更多的作品则将“底层”的故事“简单化、类型化、喜剧化”,甚至创作者“仅仅因为题材热门来分一杯羹,寻求入场的捷径,把‘为底层说话’变成了‘拿底层说事儿’,令人对作品的可靠性产生怀疑”(13)。这种趋势在当代底层喜剧电影中尤为明显,而且从性质上也越来越难以区分——绝大多数影片会兼顾商业性质,例如强调感官刺激性及对观众的吸引力[例如《疯狂的赛车》(2009)中大量安排刺激惊险的追逐场面],抑或渲染底层人物的本能与欲望(例如《高兴》在塑造五富这一形象时始终强调他对于吃喝和钱财的痴迷),或者朝向商业元素或叙事模式的过度倾斜[例如《我叫刘跃进》(2008)将农民工欠薪的现实问题嵌入犯罪案件的侦破与搏斗中]等,这些特征都显示了底层喜剧的大众化、肤浅化和商业化特征。正如林进桃所说,“底层”这一概念在商业电影中“进一步沦为娱乐与消费的符码,底层表述呈现出一系列新的发展态势,底层叙事日趋荒诞化与黑色喜剧化”,此外“底层作为能指日益空洞化,底层题材与中产阶层题材融合日渐明显”(14)。如何能够充分挖掘“底层”的内涵,尽量正确而恰当地再现或叙述“底层”,仍是中国电影创作者应当思考的问题。

以上仅从空间的角度探讨当代底层喜剧电影,在底层空间的形式、喜剧表达的特征以及阶层身份的跨越上的表现。21世纪电影中的底层再现是多样性和多元化的,而充满戏谑性和荒诞性的喜剧形象是其中不可或缺的。


(1)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 Smith. Oxford: Blackwell Press, 1991: 3-6.

(2)关于美国早期电影中“约什舅舅”(Uncle Josh)系列所体现的城乡对立与阶级矛盾,参见陈涛.火车与早期电影中的城乡对立.当代文坛,2017(1)。

(3)David Harvey. Spaces of Hop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2.

(4)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Donald Nicholson Smith. Oxford: Blackwell Press, 1991: 33.

(5)胡星亮.中国现代喜剧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247.

(6)秦翼.悲剧内核的喜剧表达——论三四十年代的底层喜剧片.电影评介,2013(7).

(7)洪深.新旧上海编剧者言:明星月报,1936(2).

(8)关于“纪实冲动”(documentary impulse)的概念,参见Yomi Braester.Tracing the City’s Scars:Demolition and the Limits of the Documentary Impulse in the New Urban Cinema.The Urban GenerationChinese Cinema and Society at the Turn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07:161-180。

(9)程青松,黄鸥编.我的摄影机不撒谎.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357.

(10)Pam Morris ed. The Bakhtin Reader: Selected Writings of Bakhtin. Medvedev and Voloshinov. New York: E. Arnold, 1994: 55.

(11)Mikhail Bakhtin. Rabelais and His World.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4: 24.

(12)Judith Butler.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25.

(13)程波,常宇.钢的琴:作为“新主流”的底层喜剧电影.电影新作,2011(4).

(14)林进桃.消费视域下商业电影中的底层表述及其发展趋势.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