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时代的宗教、伦理与社会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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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筮与德

现在来看有关“德”的问题在春秋占筮文化中的不断凸显。《左传》载鲁僖公十五年事:

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无也,女承筐,亦无贶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归妹之睽,犹无相也。’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嬴败姬。车说其,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睽孤,寇张之弧。姪其从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韩简侍,曰:“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先君之败德,及可数乎?史苏是占,勿从何益?《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僔沓背憎,职竞由人。’”(僖公十五年,363—365页)

这是说,晋献公当年要嫁女儿给秦伯,嫁之前筮问吉凶,史苏筮后说不吉。但献公没有听从筮占的指示,仍然嫁伯姬于秦。后来献公的儿子惠公被秦所俘获,怨其父当初不听史苏的筮占,应验了凶兆。而韩简则认为,吉与凶的造成,都与人的“德”有关,而德行的败坏不是易之“数”所能预测或把握的。如果败德不修,即使按照筮占的指示去做,也不会有益处。他又引用《诗经》,说明人的德行因素更为重要。这既是人本思想的体现,也是重德思想的体现。

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谓元。不靖国家,不可谓亨。作而害身,不可谓利。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襄公九年,964—966页)

穆姜行不善者甚多,但她竟能通《周易》,亦堪称奇。她的这次筮问,大概在其晚年迁入东宫之时,筮得的结果,在《周易》为艮之随。随卦卦辞是“元亨利贞无咎”,吉而无凶;但穆姜认为这个结果并不适合她的情况。她认为只有具备仁礼义贞四德的人,才能吉而不凶;而她自己的行为不仁不义,缺乏四德,故必然不能无咎。由此可见,她已经了解,“德”与“福”有关,无德者必不能得福,福祸不决定于卜筮,而依赖于德行。

言于子囊曰:“先王卜征五年,而岁习其祥,祥习则行。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襄公十三年,1002—1003页)

这是说,楚国先王要行征伐,要在前五年开始占卜,而且每年都要得到吉兆。五年都得到吉兆,才可以征伐。如果五年之间遇到不吉,就要“修德而改卜”,即努力修德,重新起卜。这个例子虽然不废卜筮,但也认为吉与不吉与德行德政有关,所以遇到不吉,便需要以修德来求吉。

昭公时,楚国伐吴,吴国的国君派人犒劳楚师:

吴子使其弟蹶由犒师,楚人执之,将以衅鼓。王使问焉,曰:“女卜来吉乎?”对曰:“吉。寡君闻君将治兵于敝邑,卜之以守龟,曰:‘余亟使人犒师,请行以观王怒之疾徐,而为之备,尚克知之!’龟兆告吉,曰:‘克可知也。’君若焉好逆使臣,滋敝邑休怠,而忘其死,亡无日矣。今君奋焉震电冯怒,虐执使臣,将以衅鼓,则吴知所备矣。敝邑虽羸,若早修完,其可以息师。难易有备,可谓吉矣。且吴社稷是卜,岂为一人?使臣获衅军鼓,而敝邑知备,以御不虞,其为吉,孰大焉?国之守龟,其何事不卜?一臧一否,其谁能常之……”乃弗杀。(昭公五年,1271—1272页)

无疑,蹶由的临危善辞,他的勇气和智慧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同时,在这里也可以看出,占卜的解释可以是相当灵活的。我们大可相信蹶由出发前曾经卜问而且得到吉兆,但“社稷是卜,岂为一人”的思想显然是一爱国(族)主义的超个人立场。同时他也指出,卜之结果,不一定应验在固定的一件事情上,而且“一臧一否,其谁能常之”,没有人能够保证永远得吉,而应该做的事就要去做。这在某种意义上近乎取消了卜筮的实际预测意义。这个例子很能表现出当时人的态度,即卜问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个人对社稷所负担的责任;重要的不是一时一事的吉凶顺逆,而是国族的长治久安。

这样的理性主义态度,在古代希腊是以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有一段文章充分地反映出希腊人所崇尚的理性的要义:赫克托耳在出发作战之前,按照建议,观察天空中飞翔的鸟群,预卜吉凶,他大声说道:‘听从展开翅膀的鸟群,看它们飞向东还是西……不,最好的预兆只有一个,那就是:为我们的国家而战。’”[1]

最后再举一个例子:

南蒯之将叛也,……南蒯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外内倡和为忠,率事以信为共,供养三德为善,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且可饰乎?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为裳,参成可筮。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昭公十二年,1336—1338页)

南蒯准备叛乱,筮之,得坤之比,是一个大吉之卦。但子服惠伯说:我学习易道已经很久了,用《易》之筮问,是有德行的要求的。忠信之人占问忠信之事,筮占的结果会与事实相合;非忠信之人占不忠不信之事,必定失败。“《易》,不可以占险”,即《易》是不能用来占问不忠不信之事,不能用来占问违德之事。问主如果德行有阙,筮占虽吉,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春秋中期以前的卜筮文化和筮问活动,都没有对于德行的要求。而现在,筮问者本身的德行和筮问者将要从事的行为的性质,都成为筮问是否正确预知未来的前提条件。筮占的正确性,要求筮问者具备基本的德性,要求所问之事必须合乎常情常理。如果这些条件不能满足,无论筮占的结果如何,事实的发展和结果必败不吉。这样一来,“德”的因素成为卜筮活动自身所要求的一个重要原则。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如果与同时期的西方文化相比,古代希腊的“神谕”也许可以作为一个对照。希腊文化具有一种反差性,一方面希腊人创造了令人神往的神话和极其美妙的艺术;而另一方面,古代希腊神话所透露的神灵信仰与伦理关切,又相当肤浅。与神话时代希腊人的信仰相关联的文化现象中,“神谕”似可值得注意。希腊各地的许多神殿都有神谕,在希腊人看来,宇宙充满了超自然的神的力量,人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似乎全都受某种神的意志的操纵。而人们则可以借助敬神的仪式,在祭司的操作下取得诸神意志的宣示,预知命运。这种神谕也是神的一种重要启示。希腊最著名的神谕圣地是多多纳宙斯神庙的神谕,和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神谕。这两处神庙都以神谕、占卜、预言而著称于世。[2]

询问神谕是古代希腊人及其周边野蛮人的共同宗教习俗,一般由经过训练的女祭司,口嚼有麻醉性的月桂树叶,进入恍惚、错乱甚至痉挛的状态,以接收神的启示。然后通过她们的嘴将这些神的答话说将出来。男祭司则把这些话的意义解释给在场的目睹者。答语往往容许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解释。这样,无论未来事件真相如何,这些作为预言的神谕答语,都可以说是灵验的。[3]女祭司的表演活动有萨满的性格在其中,但神谕被刻录和记述,使神谕也可以由一次性的答案变成永久的格言和教训,这与《周易》的卦爻辞是一样的。

[1] 〔美〕伊迪丝·汉密尔顿:《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流》,徐齐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252页。

[2] 参看杜兰《希腊的兴起》,幼狮文化公司,1995年,283页。

[3] 参看杜兰《希腊的兴起》,及李天祜《古代希腊史》,兰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3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