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朔方文学奖入围作品集(2016-2017)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迎着太阳走

薛喜君

1

大花猫从引桥的水泥台上倏地蹿下来,冲着张善财龇着牙叫,仿佛在警告他,千万别打占它地盘的主意。张善财盯着它弓腰钻进马路下的草棵里,嗤的一声笑了。

这是张善财在桥墩下过的第十个夜晚,大花猫每晚都在他眼皮底下出来进去,有时候还肆无忌惮地从他身上蹦过去。昨天早上,张善财要把装行李的编织袋子塞到水泥台的夹缝里。大花猫的毛都奓起来,蹬着后腿扑到他身上。张善财讨好地要抚摸大花猫的头,可大花猫却愤怒地扬起爪子,幸好他快速地拧过脖子,黝黑的脸躲过一劫,可黑色老头衫的肩膀头被它挠绽了线。

张善财怎么也忘不掉,第一宿住到桥墩下那个夜晚的惆怅。那晚,他在夜里游荡了大半夜,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才在桥下引桥的水泥台上躺下来。黯然的水泥台上,一双发光的眼睛吓他一跳。他霍地坐起来,喵呜,原来是一只大花猫。张善财嗤地笑出了声,想不到还有一只大花猫在等着他。大花猫可不像他那么友好,它焦躁地从水泥台上蹦上蹦下,吹胡子瞪眼地叫。张善财坐起来,在编织袋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青沙果,用前门牙嗑开放到水泥台上:“吃吧,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大花猫看都没看嗑成两瓣的青沙果,弓着腰冲他嘶叫。张善财无奈地离开引桥的水泥台,拖着行李卷躺到地上,大花猫愤怒的叫声才消停下来。若不是大花猫跟他斗气,张善财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熬过那个露宿桥墩下的夜晚。

“晓飞啊,你到底在哪儿啊?我在站前都溜达十天了,也没见你的影儿。快回家吧,你妈想你都快疯了,三儿也整日念叨你。”一股风钻进来,张善财吸回流出的清鼻涕。

刘晓飞是张善财的继子。当年,姜二蔓嫁给他时,是带着三岁的晓飞过门的。

夜晚,囚禁地下的湿气宛若苏醒的蛇,不断地吐着柔软的蛇信子。张善财的老寒腿被舔得僵硬,站起来半天也不敢挪动脚步。大花猫一夜没回来。“水性杨花的东西,又跟公猫鬼混去了。”胸腔憋闷,他捶了两下前胸,直到咳嗽出几口浓痰。他卷了一支烟,贪婪地吸了两口后,才叼在嘴上。张善财把行李塞进编织袋,用一根半寸宽的布带牢牢地捆在背上。晃了两下肩膀,确定行李和身体成为一体,他才把“刘晓飞”挂在脖子上。前些天,他只有到车站才把写着刘晓飞的纸壳儿挂上。昨天他灵机一动,走出桥墩就挂在脖子上,万一晓飞在路上看见了呢?

阳光折射的光线把张善财的影子拉长,一脑袋戗毛戗刺的头发宛若一丛乱草。脖子上的“刘晓飞”随着他行走的脚步一上一下地扇动着,背上的行李仿佛是一坨拱起的坟包。他看上去就像一头驮着货物的老驴。昨晚,他在站前面馆喝面条汤时,老板娘岳红英说他在车站再这么转腾一年,恐怕也找不到儿子。她给他出主意,让他到建筑工地去找。所以,他今天要去城市的边缘,听说那里正在建一座高架桥。

张善财走到工地时已是晌午了,工人们正在吃午饭。席地而坐的工人们都穿一样的衣服,令他分不清个数。他觑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他们头上安全帽的颜色有所不同。张善财被眼前的高架桥吓得腿脚发颤,若是找到晓飞说啥都把他扯回家,再穷也不挣这钱。人站在那么高的水泥墩上,万一失脚掉下来,命没了,有钱都没地儿花。晓飞还没娶媳妇,若是摔断了胳膊腿,哪个大姑娘肯嫁他啊。要是摔死了,岂不是白托生一回人。

张善财把“刘晓飞”举起来:“谁看见我儿子了?”几张黑黢黢的脸,扭头往后看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小伙子。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张善财拧着眉头,小伙子与晓飞的身高差不多,只是黑红脸上的眉眼还看不大清楚。戴红色安全帽的小伙子愣怔了一下,他灵巧得像猴子似的蹿到张善财面前。小伙子嘻嘻地笑了。张善财没笑,毕竟晓飞离家两年了,模样会变的。张善财使劲眨眼睛,戴红色安全帽的小伙子笑了,叫了一声叔说自己的确是叫刘晓飞,可不是他要找的儿子。张善财落寞地垂下头:“嗯,你不是晓飞,晓飞的眼睛小,再怎么变,眼睛也不能变大。”

“别费事了,登一个寻人广告,保管刘晓飞明天就出来。”

张善财显然没明白小伙子说的寻人广告。他沮丧地蹲在地上,背上的编织袋子如同杵在地上的一个木桩子,而他则是绑在木桩上等待受刑的犯人。小伙子转身用自己的饭盒,为张善财打了满满一盒白菜豆腐,还用一根筷子插了三个馒头:“吃吧,吃饱了再去别的工地找找看。”

张善财宛若一片被晒蔫的叶子,他忧伤地盯着地上自己和树叶的影子,落寞地叹了一口气。他神情涣散地走进站前面馆,岳红英惊愕地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脸色难看得像给死人烧的纸钱。张善财摇摇头,他哑着嗓子要喝碗面条汤。长着包子脸的服务员小静使劲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喝惯瘾儿了哈?面条汤一块钱一碗,先交钱。”小静的头发染得像蹿出穗子的玉米须,一说话,扎在脑瓜顶上的那撮玉米须就如风中的璎珞。张善财艰难地咽下两口唾沫,乞求地看着岳红英。岳红英手里的苍蝇拍,拍死一只绿头苍蝇,又把尸体从门框上扒拉下来。她回头示意小静给张善财盛碗面条汤,又继续驱赶嗡嗡叫着的苍蝇。小静撅着嘴,撩开门帘走进后厨。勺子碗一通响,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汤被小静蹾在桌子上。面条汤溅了出来,张善财心疼得吧嗒两下嘴。他低眉顺眼地瞥了一眼小静,嚅动着嘴唇要说什么,小静斜他一眼,哼了一声坐回吧台,戴上耳机,摇头晃脑地不看他。张善财抻了两下脖子,低头吱溜吱溜地喝起汤来。

“今个咋没吃馒头,光喝汤不顶饿。”岳红英又啪地打死一只苍蝇。

张善财摇头说不饿。西斜的落日,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点点落下去。一会儿,西天被染得血一样红。张善财望着漫天红霞,嗤地笑出了声。

“你也不怕得红眼病啊,还能笑出声?”岳红英啪地关上门。

张善财听见岳红英这样说,窘迫得红了脸。每次走进站前面馆,他就怯懦地看着屋里所有人的脸色,就连吃面的食客,也怕人家嫌弃他不来吃面了。若是断了面馆的财路,岳红英会对他下逐客令的。他从心里不想招惹老板娘,否则,别说喝面条汤,连个歇歇腿脚的地儿都没了。张善财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嗫嚅了半天,才抖动着嘴唇说:“想我家三儿了。”

岳红英瞥了张善财一眼,没再说话。

2

进城后,喉咙仿佛被城市的烈日晒坏了,总是火烧火燎地干疼。没有风丝儿的桥墩下,更是难耐。张善财不甘心地又摇了摇矿泉水瓶,空瓶子如同负心的女人,绝情地默不做声。因为惹得岳红英不高兴,他没好意思在面馆灌瓶水。桥墩的四周没有人家,更别说小饭馆了。他蠕动着喉结,使劲地吞咽唾沫。他又摇晃着空瓶子,这个矿泉水瓶子还是他离开家那天,三儿给他灌了一瓶子井拔凉水,让他在火车上喝。坐了一夜火车,又在城里游荡了十来天,瓶子都被磨花了,他也没舍得丢弃。瓶子成了他的念想,只要看着瓶子,仿佛三儿就在身边,心就不那么空落了。白天,他在车站走得又累又渴,就到站前公厕的水龙头下接水,看公厕的女人挡在水槽前,伸手跟他要五毛钱。张善财无辜地盯着那只短粗的手说:“我又不进去拉屎撒尿,喝水也要钱?”女人冷着脸点头,见张善财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咬牙切齿地问:“那你喝完吃完去哪里尿了,难道你只进不出,我这是预收卫生费。好好的街道,被你们这些乡下人弄得乌烟瘴气。”

城里的灯光如同卖弄风情的女人,整宿地睁着眼睛四处打量。空旷的夜晚突然传来的响动,格外瘆人。张善财微闭两眼,他不知道城里人咋这么不会过日子,大半夜的还亮着灯。路上没有行人,过往的车辆又都长着两只贼亮的大眼睛。何必白白地浪费电呢?乡下人都是摸黑走路,自己在乡下活了半辈子,没少走夜道,也没掉进壕沟里。在他看来,夜晚是属于鬼魂的。所以,夜晚就该有夜晚的样儿。如果夜晚也通亮,那些鬼魂就不能出来溜达了,日夜都在坟茔里憋着多难受啊。张善财不但相信有鬼魂,而且还敬畏鬼魂。每年的清明节和七月十五,他都夹着两刀黄纸钱,一刀在父母的坟上烧了,一刀在十字路口烧。他说阴间的鬼过节跟阳间的人一样,也会出门走亲戚。只是苦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他们活着时无处可去,到了阴间也是四处游荡。过节了,他们会聚集在十字路口,盼着能见到阳间的人。他们在阳间本就活得凄凉,冷热无人问津,在冷凄凄的阴间再没有亲人问候,岂不是更加冰冷了。张善财愿意做孤魂野鬼的亲人,把他们打发乐呵了,即便是夜晚走到壕沟的边沿上,孤魂野鬼也会把他拖上来。每次在十字路口烧纸时,他还不忘招呼姜二蔓死去的男人,让他来取钱。他叮嘱他,让他在那头安心喝酒吃肉,照顾好女儿。他听说,那个男人要不是喝得晕头转向地扛着女儿过马路,就不会丧生车轮下,还连累了五岁的女儿。张善财还念叨着让他有了钱也别大吃二喝,攒些钱在那头娶个女人,也好再生养几个儿女。

城里的人可真矫情,就图自己痛快,一点都不怜惜别人。也不知道晓飞是咋想的,挣命地往城里挤,好像城里蹲在地上就能捡到钱。他进城两年了,家里没见到一文钱,人也没影了。城里有啥好?车喇叭叫得还没公鸡打鸣好听,人像钻进网里的鱼……张善财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三儿和他妈怎么样?原先,姜二蔓一犯迷糊就去铁道边上看火车,后来就没黑没白地睡觉。若是没有老黑陪着三儿,三儿的日子就寂寞得如一口深井。张善财担心三儿吃不上饭,也担心姜二蔓哪天一睡不醒。三儿从小就觉轻,张善财不放心觉大的姜二蔓,干活时也带着他。三儿在他的背上看日出日落,在他的背上度过春夏秋冬,在他的背上长大。每天早上,看见太阳出来,三儿就指着太阳说:“爸,你看太阳笑着就出来了。”看见西天的晚霞,三儿说:“爸,太阳舍不得走,眼睛里淌的血把天都抹红了。”张善财常常恍惚,仿佛他的日子是从有三儿才开始的。

三儿就像一块橡皮擦,毫不费力气地抹去了他前四十多年的生活。

四十一岁那年秋天,张善财娶了姜家窝棚的姜二蔓。姜二蔓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因为亲眼目睹了丈夫和五岁的女儿,丧生在拉土豆的大货车的车轮下,惊吓得迷了心窍,大睡了三天三夜,睡醒后就魔怔了。结婚之前,媒人毫不避讳地把姜二蔓的遭遇告诉了张善财。张善财不嫌弃姜二蔓,相反他觉得是老天眷顾他,虽然给了他一个苦命、脑子又缺根弦儿的女人,那也总比进了坟茔地,还没尝到女人啥滋味的孤魂野鬼强。被窝里有了女人,就有热乎气。张善财打定主意,再不能让她受苦了。婚后她愿意生孩子就生,不愿意生,反正也有儿子了。尽管姓刘,可那又能怎样呢?喂条小狗,它看见你还晃尾巴呢。

张善财拿出全部积蓄做了四铺四盖,给姜二蔓和刘晓飞从里到外换了两身新衣服,还给继子买了一只一捏就嘎嘎打鸣的公鸡。又请人把养了一年半的肥猪杀了,装了满满两大桶高粱小烧犒劳远亲近邻。来吃喜宴的男人们喝得酣畅淋漓,借着酒劲把张善财扯到房后,要扒下他裤子看看那东西长短,还说别看人家姜二蔓迷了心窍,可人家是见识过男人的,孩子都生俩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不费力气就白捡个儿子。你那东西若是不能尽人事,人家还不另寻个窝下蛋去。张善财嗤嗤地笑,拽着裤子讨饶说等今晚黑儿试试,就知道行不行了。

新婚夜,吃了一碗蒜泥白肉、一盘血肠的姜二蔓倒头就睡,扔下坐在炕上裹着奶嘴玩铁公鸡的刘晓飞。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们执意要闹房,还说不在屋里闹也行,在窗下听音儿。要是张善财不能满足姜二蔓,他们就进去帮忙。张善财心里急,恨不能烧上两刀纸钱把他们打发出去。送走最后一个醉鬼,他还不放心地在院子里逡巡一圈。生怕哪个醉鬼藏在院子的角落里,半夜再蹿进屋。确认院子里没有外人后,张善财才羞涩地走进去,晓飞吐出奶嘴,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爸。张善财哆嗦着把继子搂在怀里,在他脸上嘬,痒得他咯咯地笑。他趴下身子,让晓飞骑大马。他爬了一圈又一圈,晓飞笑得前仰后合。两人玩得汗津津的,张善财才又把他横放在怀里,关上灯哄他睡觉。大概是玩兴奋了,晓飞张着胖嘟嘟的小手,咿咿呀呀抠他的嘴巴,揪他的耳朵。如银的月光从窗口溜进来,影影绰绰散落一地。张善财被眼前的景致,被炕上的女人,被怀里的儿子打动了。咧开嘴想哭,一想到新婚夜,哭声不吉利,他忍住眼泪在晓飞的脸上又嘬一口。睡梦中的姜二蔓,咕哝着说晓飞习惯开灯睡觉。张善财只好拉开棚顶的灯泡,姜黄色的光晕水一样地漫上来,一地的碎银子倏地不见了。

张善财的初夜,令他颤抖的不只是姜二蔓的身子,还有继子刘晓飞。

自从姜二蔓嫁过来,人们就用不一样的眼光打量她。好奇这个脑袋缺根弦儿的寡妇,与张善财过着怎样的日子?闲得发慌的女人们不是借故借鞋样儿,就是说自家的剪子没开刃,要给婆婆裁剪寿衣,借把快剪子使。无论谁来借东西,姜二蔓都有求必应,还嘻嘻笑得像一块软糖。

“她们要是借我,你借不借?”张善财问姜二蔓。姜二蔓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嘻嘻地笑了:“借你有啥用?你比一条瘦狗强不了多少。”她上下打量着他:“再说,借你回家,费粮食不说,一使劲都能给你掐两截。”

姜二蔓不只给张善财带来了儿子,还让冷清的院子热闹起来。来借东西的女人不会马上走,拉着姜二蔓唠家常。她们讳莫如深地问她,张善财这只青瓜被你尝了鲜,晚上一定是你主动的吧?姜二蔓嘻地笑了,她说张善财是装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还说张善财没安好心,硬是往她肚子里塞了一团肉疙瘩,害得她直想吃酸杏和青沙果。

女人们听了姜二蔓的话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说她要是不舒坦,他哪能塞进去啊。自此,姜二蔓的肚子宛若挂在树杈上的广播喇叭,那些耻笑张善财的男人,不再说他不能尽人事了。走在人群里,张善财的腰板也自然而然挺直了。张善财生怕姜二蔓肚子有什么闪失,恨不能把她装在龛里,当送子娘娘供奉起来。姜二蔓理直气壮地养起了胎,睡得终日肿着眼泡。

转年六月初六的早上,姜二蔓折腾了一天一宿,生下了张善财日思夜盼的儿子。落胎的孩子皮包骨,胳膊腿比张善财的大拇指粗不了多少。张善财哭了,他说这哪是孩子呀?这不就是一只扒了皮的老鼠么。人家都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像鸡下蛋似的越下越大,你都生两胎了,还下个这么小的孩子。红糖水煮鸡蛋没断流地吃了九个月,你养得肥粗老胖,可他这么小,白瞎我攒了四十多年的好东西了。这能活么?张善财呜呜的哭声,吓得屋檐下的麻雀也飞走了。姜二蔓嘻嘻地笑说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三儿就是比晓飞出生时小了一点。姜二蔓自作主张地给儿子起了名,张善财泪眼朦胧地觑了她一眼:“叫三儿也行,好养活。”

姜二蔓奶水丰盈得宛若一眼山泉,三儿咕嘟咕嘟刚吃完,两个奶子又涨了。她咧着嘴,说胳肢窝涨得疼,张善财心疼她,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洗洗涮涮、抱孩子做饭,他一个人全包了。张善财说她是一头好奶牛,姜二蔓骄傲地咂着嘴说奶水好,多亏晓飞他爸揉得好,生大丫头时奶核子都揉开了。奶核子揉开,才能多装奶水。张善财白了一眼姜二蔓,蠕动着喉结把要说的话吞咽下去。可姜二蔓丰盈的奶水,仿佛是一锅稀汤寡水的米汤。瘦得如同一根麻秆的三儿,却长着一个大脑壳。张善财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生怕哪一天,他的大脑壳像落蒂的沙果儿,从细脖子上骨碌下来。张善财还发现三儿越长越有别于其他孩子,倭瓜似的大脑壳上长着稀疏焦黄的头发,没有血色的白脸宛如夜晚的月光。张善财每次抱他都小心翼翼,生怕撅折三儿的细胳膊细腿。他偷偷地抱着三儿去镇医院,检查了一上午,医生们说检查的结果除了营养极度不良外,再就是缺钙。至于智商,医生瞥了一眼他怀里的三儿,建议去大医院做进一步的筛查。张善财没有能力去大医院,他把三儿放到姜二蔓的怀里,自己蹲在仓房里呜呜地哭。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咕咕叫着溜进来,啄他甩在地上的鼻涕。

“去,去,自个吃得肥粗老胖,把孩子养成这样。”张善财轰赶老母鸡。张善财的腰板又耷拉下来,整日落寞寡欢埋头干活。三儿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却能听懂大人的话。张善财跟他说话,他就呵呵地乐,两只手搂着他脖子不放。姜二蔓跟他说话,他焦躁得摇头晃脑,还从嘴里往外吐白沫。姜二蔓气不过,扬手搧他一个嘴巴:“你抽羊角风啊?”姜二蔓说三儿在肚子里就不跟她亲,将来一准指望不上,还是晓飞贴心贴肺。

张善财一把抱起三儿,瞪着眼睛斥责姜二蔓说若是再敢打三儿,他就把她的手指头掰折。还不等他说完,姜二蔓就冲上来:“咋地,你还想打我?为了这个野种你打死我吧。”看热闹的人都被姜二蔓的话逗笑了,嬉皮笑脸地问她三儿是谁种的野种。张善财恨不能钻进墙缝儿里,他箍着姜二蔓的胳膊,哀求她别说了,再说自己就撞墙了。姜二蔓嘻嘻地笑了,说这还差不多。村人们都说三儿像姜二蔓,一些小孩子就跳着脚喊他傻三儿。张善财气急了,扇了一个叫锁儿的小孩的嘴巴,把锁儿的嘴巴打出血。锁儿妈气势汹汹地找到张善财,扑上来挠花了他的脸。看着张善财脸和脖子上的血印,姜二蔓嘻嘻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张善财的脸,花哨得像只山鸡。

张善财不认为三儿傻,他觉得三儿就是发育不好,虽然有足够的奶水,可姜二蔓的奶水不养孩子。张善财说姜二蔓的舌头长着钩,把有营养的东西都勾到自己的肚子,把没营养的粗渣滓变成奶水,喂给了三儿。张善财坚决地给三儿断了奶,三儿不吃奶了,他白天把他背在背上,夜晚搂着他睡觉。张善财到镇上买一套《三毛流浪记》,每天晚上都给三儿讲。三儿一看到他脱衣服就嘿嘿笑,把《三毛流浪记》拿过来。张善财抚摸着三儿的大脑壳,夸他聪明。姜二蔓撇着嘴说他真不嫌累,别人家给孩子买的都是看图卡片,上面画的辣椒、茄子、土豆啥的,大人根本不用教,孩子一看就会。张善财白了她一眼说那玩意儿还用花钱买,领到地里认不就得了。

姜二蔓翻着白眼说三儿一准随他,不像晓飞和他姐姐,他俩随他们爸,刚过生日就会说话。张善财被姜二蔓噎得哏喽哏喽直咽唾沫,他说她的心思还在那个死鬼男人的身上,好像三儿压根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姜二蔓眼泪刷地下来了,无论张善财怎么哄,眼泪都如簌簌落下来的小雨。那以后,张善财再也不敢说死鬼男人了。

大概是张善财的执著感动了苍天,三儿六岁那年,在一个月圆的傍晚,他喊了一声爸。张善财傻了,直到三儿又喊了声爸,他才一把搂过三儿,呜呜地号哭起来。

3

张善财觉得,他能走进站前面馆,都是老天的安排。老天就像一个判官,他判谁和谁过日子,棒打都不散;他判谁和谁相识,就算万水千山,两个人也能相遇。

站前面馆在车站后身的一片居民区里,是住宅楼改的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门脸。屋子里挤巴巴地放了六张桌子。说是面馆,其实也做一些时令凉菜或者炒菜什么的。那天早上,坐了一夜火车的张善财,极想吃一碗面。站前大小饭馆和快餐店里都坐满了人,还有排队等吃饭的人。张善财可不想在吃饭上浪费工夫,有这工夫还不如去找晓飞。一下火车,张善财就知道城里不是他待的地儿,早一天找到晓飞就少花一天的钱。他拉住忙得满地转的服务员说要碗热汤面。服务员面无表情,刷刷地开了一张小票,让他先交十五块钱。张善财惊愕地张大了嘴,皱着眉头强调只买一碗面,而不是买一盆。

服务员白了他一眼,说:“我们只卖碗面,最便宜的十五块。”

吃一碗面就要十五块钱?张善财可不想花冤枉钱,但为了打发叽里咕噜叫着的肚子,他晕头转向地转悠到这片居民区里,走进站前面馆。一打听一碗面也要八块钱,他咧了一下嘴。乡下的小卖店,八块钱至少能买四把挂面。他咬牙点了点头。面端上来,上面有几粒花生米、几根榨菜丝和一小撮香菜叶。张善财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他吧嗒两下嘴,肚子仿佛是一道深渊,那碗面也不过是几粒花生豆,落下去连影儿都看不到。

他贪婪地望着后厨,抻长的脖子像一只狗。

“我们家面筋道有嚼劲,量还足。来我们这里吃面的,一口气都能吃两三碗。你吃一碗当然吃不饱,要不,就再来一碗十二块钱的,十二块钱的面有牛肉。肉顶饿哦。”十八九岁的服务员长着一张包子脸。

牛肉的香气令口腔里生出了津液,张善财吞下涌上来的口水。他在心里暗骂肚子是贱货,几块牛肉就勾出了馋虫。事实上,他已经好久没吃牛肉了。上次吃牛肉时,晓飞还在家。那天是中秋节,张善财拎回一条子牛肉,包了牛肉大葱馅饺子。他跟晓飞和三儿说咱们不吃月饼,月饼硬得能砸死人,那么小的一块月饼就要一块多钱。牛肉馅饺子多香,今个吃了,都能香到后天早上。三儿舔着嘴唇看了一眼晓飞:“哥,月饼不好吃,五仁的月饼更不好吃哈。”如今晓飞都离家两年了,牛肉的香气早就淡忘得无影无踪了。张善财下意识地摸了摸缝在内裤里的钱,舔着嘴唇说自己饭量小,一碗都撑了,就想喝碗面条汤溜溜缝儿。服务员撇着嘴说我们家的面条汤都给猪喝,一会儿,挑泔水的就来了。

“小静,去盛碗面条汤,来这儿吃面,汤管够喝。”岳红英拎着几条鲫鱼从外面进来。

那天,张善财在站前面馆喝了两碗面条汤,空荡的肚子才有了鼓胀的感觉。到哪里才能找到晓飞呢?张善财迷茫地走出面馆,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块写着李二乐的纸壳,急匆匆地往车站走。他快步上前抓住中年男人:“你也是找儿子吧?”中年男人被他吓一跳,厉声让他撒手。张善财撒开手,指着纸壳上的李二乐支吾了半天。中年男人恍然大悟,他指了指车站说是接人。张善财仿佛被施了魔咒,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里,被过往的行人撞得直趔趄。一群染着黄毛的半大小子咚咚地跑过去,差点把他撞个跟头。他如梦初醒,回过神儿,快步回到站前面馆:“给我块纸壳,帮我写上刘晓飞。”他哀求地看着岳红英。

岳红英帮张善财在纸壳上描了字。张善财举着牌子在人群中走了一天,傍晚时,他精疲力竭地回到站前面馆。大概是刚走了一拨客人,岳红英正把桌子上的碗筷扔到一个蓝色塑料箱里。牛肉的膻气,再加上溽热的天,令张善财的喉咙刺痒。他咳了两声,在一个靠门口的桌子前坐下,从外衣兜里掏出三个馒头。“有一碗面条汤喝就好了,喉咙疼,咽不下去发干的馒头。”小静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只有吃面的才给汤喝,不吃面还要喝汤,当这儿是救济站?要喝汤也行,两块钱一碗。张善财看了一眼岳红英,咧着嘴硬往下咽馒头。

岳红英把一小盆面条汤放在桌子上。

“找一天了哈,连根毛都没抓到。”张善财无奈地说。

热气腾腾的面条汤仿佛是一个勾魂的女鬼,张善财抻着脖子咽下馒头,吸溜吸溜地喝下了半碗。他抬起头说进城打工的儿子,都两年没音讯了。岳红英愣了一下,说:“你不能在站前找啊,他又不是在这儿乞讨。要去工地找,一般来城里打工的都去盖楼、修路、建桥了。”岳红英拎着苍蝇拍,驱赶塑料门帘前伺机扑进来的苍蝇。张善财端起小盆吸溜吸溜喝汤,还偷空瞥了一眼小静。小静耳朵上塞着耳机,坐在椅子上惬意地摇头晃脑。三个馒头就着一小盆面条汤下肚,他恣意地打了一个嗝。

张善财想来想去,都觉得早上八块钱一碗面吃得太冤枉。三个馒头才一块五,一天吃六个馒头三块钱,就着面条汤吃馒头,省钱还养胃。兜里的钱有限,只有从嘴里一点一点省。若是找到晓飞后,兜里的钱还有余富,好给三儿买双运动鞋。三儿从小到大,都是捡晓飞的衣裤鞋袜穿。他这两年没在家,三儿的脚趾头都从鞋帮里拱出来了。

张善财抿了一下嘴,想抽一支烟,又怕小静说旱烟呛,又把烟掖回兜里。

进来三个背包的男人,每人要了一碗牛肉面,还要了肉夹馍。岳红英望了一眼张善财,他知道老板娘的眼神是在赶他走。临走时,他跟岳红英要了一截白色尼龙绳,把写着刘晓飞的纸壳串上,这样明天就不用手举着,挂在脖子上既省力又打眼。

张善财在面馆门口的垃圾桶里,拣了几条鱼刺。鱼刺上虽然没什么肉,但闻闻腥味也是好的。他回到桥墩下,已经快半夜了。大花猫正在呼呼大睡,张善财拈着鱼刺逗弄它。大花猫抖动两下胡子,龇牙咧嘴冲他叫。“看我给你带回啥好东西了,是你做梦都想吃的鱼。”大花猫喵呜一声蹿上来,贪婪地伸出粉嫩的舌头。

夜深了,风也凉爽起来。可嗓子却像着了火,辣辣地疼。张善财怎么也想不出城里有什么好?城市就是一只张着大嘴的老虎,从他一下火车的那一刻,就把他吞了进去。灯火通明的大街,想喝口水都没地儿。在家若是渴了,随便进一座院子都能讨碗水喝。找到晓飞哪怕就是给他下跪,也要把他叫回去。

二十岁的刘晓飞说啥都要进城打工,说自己天生就不是干农活的命。他要到城里学一门手艺,最好学开大货车,天南海北地跑,吃香的喝辣的还能观赏一路的风景。听了晓飞的话,姜二蔓号啕大哭。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骂晓飞没良心,忘记了大货车和他们家的仇恨。若不是大货车造孽,你姐姐现在早就嫁人了,说不定嫁一个养大货车的富翁呢。晓飞笑了,说:“你到底是恨大货车还是爱大货车啊?”姜二蔓呸了口唾沫:“你别管我恨不恨,就是不让你进城打工。”晓飞跟张善财诉苦说爸就惯着妈吧,咱这个家,他再不去挣钱,还能指望三儿啊?他出去还不被人欺负死。再说,他这个当哥的咋能让弟弟出去挣钱养家。

傍晚,张善财早早地安置三儿睡觉。张善财钻进姜二蔓的被窝。姜二蔓啧啧地咂了两下嘴说三儿好像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还说他白天都不稀得看她一眼,黑天来能耐了。张善财嗤地笑了,他说你也不缺心眼啊。姜二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晓飞他爸没死那会儿,每次在她身上撒欢,都亲她耳朵,痒得她咯咯笑,还伸手抓他胳肢窝……听姜二蔓说她死去的男人,张善财心里都涌上一股酸楚。只要他和姜二蔓求欢,她一定会说说死去的男人。仿佛不说她死去的男人,下面的事儿就无法继续,弄得张善财不到万般无奈,决不靠近她。时间久了,张善财越来越觉得女人的身子索然无味,还不如和三儿躺在被窝里闲话呢。张善财不明白,那个死鬼男人只跟姜二蔓过了五年,可她却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难道那个死鬼男人,给她的身上盖的是金印吗?

张善财不跟姜二蔓计较,他要完成晓飞的心愿。“你看晓飞憋在家里多可怜啊,像他那么大的孩子都去外面闯荡了。他在家也没人玩,让他跟着我种地,孩子的书就白念了,他毕竟初中毕业……”

姜二蔓不等他说完,忽地坐起来:“别想让晓飞去开大货车,大货车是灾星,谁挨上它都不得好。”

张善财哭笑不得,他把姜二蔓按倒:“孩子们刚睡着啊。”

姜二蔓扒拉掉张善财的手,号啕大哭起来。三儿揉着眼睛坐起来:“爸,我妈又想那个死鬼男人了?”张善财让三儿继续睡觉,说:“你妈饿了,一会儿给她吃饱她就不哭了。”三儿半信半疑地躺下,睁着眼睛看着咧着大嘴哭号的姜二蔓。

“深更半夜大哭,让左邻右舍听见还以为咱家死人了。我爸天天把你捧在手心里,你就是不知足。就算我亲爹再活过来,就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他也得出去打野食吃。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要是不让我出去打工,我就往大货车底下钻……”晓飞气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张善财蹦下地,捂住晓飞的嘴:“晓飞,你胡咧咧啥,她是你妈。”

姜二蔓的哭声更大了,就势倒下撒泼。张善财大声呵斥晓飞没大没小,不该跟他妈这么说话,还作势要打他。姜二蔓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瞪着眼珠子指着张善财:“你敢打我儿子?”张善财双手举过头顶说不敢打。姜二蔓又指着晓飞说他叛变投敌,他死去的爸不会放过他。晓飞冷笑着点上烟说死去的爸若是不让他出去打工,就把他接到天堂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吧,他在人间早待腻歪了。张善财又去捂晓飞的嘴,还附在他耳边嘱咐他回西屋睡觉。晓飞一甩手,咣当摔上房门。姜二蔓粗犷恶毒的哭骂声,宛若一只跟脚的狗。张善财搓着双手想出去追赶晓飞,可又怕姜二蔓哭背过气。“别哭了,我的祖宗,再哭,晓飞就走远了。”

张善财一直追到河边,也没见晓飞的影子。

这一夜,张善财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天亮了,他让三儿带着老黑去南头找。他自己东西北地兜了一大圈,连晓飞的影子都没看到。快到晌午,三儿垂头丧气地回来说连哥的毛都没摸着,可能找他死爹去了。张善财拍了三儿一巴掌。吃过晚饭,姜二蔓一趟又一趟在门口转悠,张善财被她转悠得心慌脚乱。他知道晓飞不回来,她是不会睡觉的,遭罪的还是他。张善财心里七上八下,怕晓飞气头上真去找他亲爹,那他下辈子怎么活呀。晓飞对亲爸没什么印象。张善财亲耳听见晓飞跟同学说:“别看我这个后爸长得又瘦又丑,可我爸心眼儿好。家里有一口好吃的都可着我和三儿,倒是我妈的心老在我亲爸身上。”

为晓飞的话,张善财坐在门槛上老泪纵横。姜二蔓撇着嘴说一个大老爷们,动不动就挤尿水,真没出息。晓飞他爸就从来不哭,到死都没见他掉过眼泪。

月亮都爬到屋脊上了,晓飞还连个影儿都没有。这一夜,张善财陪着姜二蔓坐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张善财刚做好饭,邻居招呼他接电话。电话是晓飞打过来的,他告诉张善财,自己昨天走出家门,就去了火车站,坐了一夜火车才到省城。晓飞说不让张善财惦记他,他在外面一定能挣到大钱。挣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买手机,这样往家里打电话就方便了。泪水在张善财皱褶纵横的脸上徘徊了好一会儿才落下来。他耷拉着脑袋回来,姜二蔓一把抓过他:“晓飞咋了?快说晓飞咋了?”

“晓飞昨晚就坐火车走了,他说挣了钱,给你买一件像李四毛他妈穿的那样的灯芯绒衣裳。”张善财故意轻描淡写地笑。姜二蔓一直想要一件墨绿色的灯芯绒半截风衣,张善财说这样的厚衣裳秋天才能穿,现在买回来,搁一夏天还不长毛啊。姜二蔓跟他怄了好几天气,说张善财不舍得给她花钱,把钱都搭在三儿身上了。姜二蔓想了想,突然嘻嘻地笑了说还是晓飞孝心,像他爸,挣钱知道给她买衣裳穿,买好东西吃。

张善财长吁一口气,他庆幸把姜二蔓搪塞了过去。

4

晓飞宛若一只长成的鹞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姜二蔓却如同爬上墙头的青藤,蔫耷耷地垂落下来。张善财和她求欢,她也很少说起那个死鬼男人让她痒得咯咯直乐的事儿了。那段日子,张善财心里很受用,隔三差五就和她欢乐一回。姜二蔓话少了,食量也不似以前大,身上的鲜活气也少了。没多久,张善财发现,姜二蔓整天在火车道边上站着。有一次,一列火车飞驰而过,姜二蔓额头上先是有一道发白的印痕,随后一股鲜血悠然流下来。仿佛火车伸出了一只手,在她额头上划拉一下。姜二蔓望着远去的火车,泪水扑簌籁流下来。这道伤痕一定是火车轮子和铁轨咬合时,带起的石子做的祟。鲜血和眼泪如一条垂落下来的门帘,遮住了姜二蔓的左眼,可她还是痴痴地盯着远去的火车。张善财问她疼么?姜二蔓半天才回过神儿,她翻着白眼:“你才疼呢。”张善财拉着她的手说咱回家吧。姜二蔓这才惊呼:“你弄块红布门帘挡我眼睛,你想让我看不见晓飞吗?你别想再裹我奶子,晓飞他爸会生气的。”

张善财不再一门心思干活了,他怕姜二蔓老去火车道线上,一旦有了闪失,后悔都来不及。他再出去干活,就让三儿看着她,三儿听他话,寸步不离地盯着姜二蔓。只要她往火车道线上走,三儿就打发老黑去找张善财。老黑吠叫着叼住他的裤管,他想甩开它,老黑吠叫着不松嘴。张善财放下手里的活儿,老黑撒开腿跑在前面。张善财恍然大悟,姜二蔓又去看火车了。

夜晚,三儿睡了。张善财从他身上爬过去,他问姜二蔓是不是想晓飞了。姜二蔓满脸是泪地点头。

“明个我进城,去找晓飞。”

姜二蔓嘻嘻笑了,拉着他的手放在胸脯上。“他爸要是听到你去找晓飞,一准高兴得直跳脚。说不准明早你一掀开锅盖,锅里满满一锅酱骨头呢。”姜二蔓边说边吧嗒吧嗒咂嘴……

张善财睡不着,全身酸疼。他拿出塑料布铺在草地上,一床棉被垫在身下,裹着棉大衣躺下。

月亮宛若一个逛街的女人,悠哉地在夜空溜达。张善财痴痴地盯着飘移的月亮。

离家的那天晚上,月亮还只是一弯月牙儿。月牙儿清澈的光晕如同山涧流下来的泉水,张善财仿佛还听见了叮咚的响声。他把持不住,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姜二蔓。姜二蔓不耐烦地哼唷两声,身子仿佛是一截僵硬的树杈,扔胳膊撂腿地打着鼾声。张善财咧了咧嘴,缩回手。他盯着爬上窗口偷窥的月牙儿,月牙儿就像一个巧手的化妆师,把他黑黢黢的脸涂抹了一层白亮亮的胭脂。满是皱纹的脸,更像是挂了一层霜的马粪蛋。外屋的老黑哼叫两声,张善财瞥了一眼半开的屋门,渐露老态的老黑睡觉已不如从前踏实了。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将步老黑后尘,他叹了口气。月牙儿如一盏灯,悬在窗前。明早就要走了,进城去找两年没音信的晓飞。这一走,说不上啥时才能沾着女人的身子。他不甘心地瞥一眼打着鼾声的姜二蔓,再次把身子贴上去。粗糙的手在姜二蔓的身上窸窸窣窣游走,她的鼾声就由粗重而细微,身子也不再僵直了,她突然转过身子嘻嘻地笑出声。

“我一睡着,你俩就亲嘴。”三儿踢踏地从北边的床上跑过来,像条鲶鱼似的插在他俩中间。

张善财无奈地拍了拍三儿瘪得塌腔的肚腩,说:“三儿,再过些年,你就要娶媳妇了,可你啥时候能长大啊。我走了,这个家就剩你俩,别人都是十个心眼,你和你妈加起来也才五个半,让我咋放心……”张善财哀叹一声。三儿咯咯地笑,他问张善财火车能不能长翅膀飞起来,把他带上天;火车飞累了,会不会再把他掉下来?要是掉到水里就被鱼吃了,要是掉到房檐上,还不把老黑砸死。一说到老黑,三儿又倏地蹿起来,要把老黑牵进屋。张善财拽住三儿的双脚说火车没长翅膀,他也不能掉下来,更不会砸到老黑。

“快睡觉,再啰嗦把鬼招来了,鬼把你送上天,你就见不到你爸和老黑了。”姜二蔓粗声粗气地呵斥三儿。三儿瞥一眼窗口,噤了声。他贴着张善财的耳朵问:“爸,我也要坐火车,要是你被火车拉走了,就没人搂我睡觉了。”张善财眼眶热了,三儿断奶后就一直跟他睡。姜二蔓睡觉死,他怕她把三儿压着。

“三儿睡觉吧,火车迎着太阳开,我找到你晓飞哥就回来。”

清晨,张善财背了一床棉被、一件军大衣和几个馒头。他再三叮嘱姜二蔓在家好好给三儿做饭,若是再去看火车,他和晓飞就不会坐火车回来了。姜二蔓笑嘻嘻地说等他回来,还让他裹奶子。张善财瞥了一眼三儿,三儿正给老黑梳毛。

“再不走,就撵不上火车了。火车开了,我就不让你裹奶了。”姜二蔓踹了张善财一脚。

十年前,两条铁轨把村子一切两半。通车的那天,张善财领着三儿看火车。当一列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开过去,张善财的心也被火车轮子和铁轨的撞击声震得咕咚咕咚跳。三儿跳着脚乐,他管火车叫大虫子。张善财把三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有朝一日一定带着三儿坐一回火车。

“爸,你朝哪边走啊?”豆粒似的泪珠从三儿脸颊上滑落下来。“你没带水,我刚在井里压的,冰凉冰凉的。你在火车上要是热了,就用这水洗脑袋。”三儿领着老黑小跑着追上来,从怀里掏出矿泉水瓶子。

张善财的心仿佛被抽了一鞭子:“三儿别哭,爸迎着太阳走就能找到你哥。再迎着太阳回来,就能在这见到你。”

5

张善财躺了三天,早上起来,他最先看见的是大花猫,它像个要出嫁的大姑娘,在阳光下舔脸。张善财咧了一下嘴,嘴唇上的脓疱破了,流出了脓血。记忆中,这几天他说了不少话,开始是与大花猫说,后来是与一个穿着橘色外衣的人说。那个人手里拎着一把扫帚,给他端了热水,还给他吃了药,好像还给他泡了一盒面。似乎也做了梦,梦见三儿站在铁道边上看飞驰而过的火车,梦见姜二蔓躺在炕上呼呼睡觉。他喊姜二蔓起来,让她去铁道线上把三儿找回来。可姜二蔓睡得死,急得他大喊大叫……

张善财单薄得如一件挂在晾衣绳上的衣裳,他把“刘晓飞”挂在脖子上。今天到附近的几个工地转转,等有了力气再去远处找。这一天,张善财走了三个工地。傍晚,张善财出现在站前面馆时,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几天不见,你咋瘦成一把骨头?”岳红英疑惑地盯着他,“对面小区有个剃头棚,刮胡子剃头五块钱。”

张善财咧了咧嘴,他说喝两碗面条汤再去。他没去剃头棚,溜进站前的厕所。从墙上那片裂了缝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瘦得像个鬼,两只眼睛红肿,还烂了边。三儿要是看到他这个样子,还不得哭晕过去。张善财瞥了一眼,没看见那个收费的女人。他慌忙拧开水龙头洗了头和脸。被凉水一激,顿时觉得全身轻松不少。他走回桥墩下,天已经黑透了。一只喜鹊扑棱棱落到路边的柳树上,喳喳叫了两声,不一会儿又飞回一只喜鹊。张善财嗤地笑了,自从走出家门,只有在面馆坐着喝面条汤时,心里才踏实。宿在桥墩下的夜晚,心空茫得没着没落。大花猫不是半夜回来就是半夜走了,要不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跟公猫厮混。他还不习惯通亮的街灯,再加上半夜返上来的潮气令他全身刺痒。要不是塑料布的护佑,隔住了嚣张的潮气,他真不知道怎么度过漫长的夜晚。

张善财捡回一个风铃,插在大花猫窝旁水泥墩子的缝隙里。虽然风铃只剩下三个铃铛,夜晚的微风拂来,窸窣的铃声却也悦耳。大花猫凌晨回来,跟风铃玩了好一会儿,才趴下睡觉。寂寥的夜晚虽然不乏各种奇怪的声响,可风铃的声响令他有一种家的感觉。这些日子,张善财都是在窸窣的风铃声中迷迷糊糊睡着的。张善财只要阖上眼睛,支离破碎的梦就跟着来了,梦里除了三儿、晓飞和姜二蔓,还多了岳红英和服务员小静。

张善财是被歇斯底里的嘶叫声吓醒的。原来大花猫被一黑一黄的两只野猫欺在角落里。大花猫从它俩的包围中冲出来,两只野猫扑上来撕咬抓挠,尘土和猫毛呛进他嗓子眼。张善财佝偻着身子,不住声地咳嗽。三只正在打斗的猫停下来,两只野猫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公然对大花猫又撕又咬。张善财站起身拿过水泥台上的木棍。这根木棍是他怕夜晚遭遇不测,捡回来防身用的。他挥起木棍朝两只野猫打过去,两只野猫弓着腰对他吹胡子瞪眼,他一棍子打在公猫身上,那只母猫却嘶叫起来。两只猫龇牙咧嘴冲他使劲,眼看棍子又要落在头上,它们才不甘心地逃之夭夭。

“呸,两个欺负一个,还想霸占别人的地盘。”张善财把木棍重新放回到水泥台上。

“喵呜,喵呜——”大花猫瘸着一条腿。

“快睡觉吧,别老三更半夜乱跑,招些下流的东西回来。”张善财蹲下身子把它抱到水泥台上。大花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背。

清晨,张善财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升到树梢儿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大花猫,它正呼呼大睡。“改邪归正了,不出去撒野了?”他起来时,飞溅的星星在眼前乱窜。自从病好了之后,肚子就如同一个不见底的黑洞,一口气喂进四个馒头、两碗面条汤,肚子还不依不饶地咕噜咕噜叫。张善财万般惆怅地觑着眼睛,他望着马路上过往的车辆。“你可真能添乱啊,一顿还能吃五个馒头?就算吃两顿饭,一天也得好多块钱啊。”张善财恨不能把叽里咕噜像养了一窝鸽子的肚子,揪出来扔掉。他不顾肚子的抗议,仍旧把“刘晓飞”挂在脖子上。他忽然觉得纸壳上只写刘晓飞三个字,太单调也乏味。于是,他决定先去站前面馆。

换了一块大纸壳,请小静帮忙写了“谁看见刘晓飞了”。张善财举着写好的纸壳一会儿贴在眼前瞅,一会又伸到远处看,拧着眉头啧啧地咂嘴。

“嫌我写得不好啊?”小静拽下耳机。

张善财没说话,到对过的地摊上买一瓶红钢笔水。掏钱时,他迟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又花一块钱买一支眉笔、两块钱买了一管抹嘴唇的油。他兴冲冲地回到面馆。把眉笔和唇油塞到小静手里,包子脸绽放出一朵花。张善财从桌上的塑料纸抽里拽出一张餐巾纸,卷个纸筒。纤细的纸筒刚蘸上红钢笔水,就瘫软了。小静呵呵地乐,说张善财真笨。小静找来一双一次性的筷子。由于蘸得多,钢笔水宛若蜡烛的眼泪。看和飞字流下了两条韭菜叶宽的红线,而刘字上却流下一条拇指宽的线。离远看,像吊死鬼伸出的舌头和两串带血的眼泪。

“看你俩把一块好端端的纸壳,整得面目全非,好像刘晓飞整天吊在脖子上哭似的。”岳红英说。

张善财瞥一眼岳红英,嗤地笑了。

找了一个工地,张善财的腿就不听使唤了。张善财打定主意,每顿定量吃三个馒头,多喝面条汤,灌水饱来打发淫荡的肚子。张善财觉得肚子就是个贱货,饿个十天半月,就抽巴了不敢张狂了。

眉笔和唇油赢得了小静的芳心,看到张善财进门,她就给他端一碗面条汤。有时候还往汤里加鸡精或一撮香菜末。张善财每次喝汤都喝出吱溜吱溜的响声,喝完汤还回味似的吧唧嘴。小静又笑成一朵花,再也不说他吧唧嘴闹心了。张善财心里嘀咕,有钱真是能使鬼推磨,三块钱买来小静的一张笑脸,几条鱼刺就收买了大花猫,再加上那晚帮着大花猫捍卫领地,它再也不龇牙咧嘴地冲他叫唤了。张善财突然觉得,城市也挺好的。

傍晚,张善财眼神里闪着饥饿的蓝光走进面馆。他知道这时候的面馆顾客不多,正适合喝不要钱的面条汤。岳红英站在桌前摘香菜。岳红英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摘下的菜叶菜梗从不丢弃。芹菜叶用热水焯软,泡上酱油醋就着蒜瓣吃面条,香得人流口水。黄豆酱腌的香菜根清脆可口,泛着泥土的香气。张善财听岳红英说过,面馆虽然没有房租的费用,但是卫生费、电费、人工费压得她喘不过气。还有一些想不到的费用,工商税务防疫经常像蛇一样悄无声音地钻进来,不是指着棚顶飞着的苍蝇说卫生不达标,就是说垃圾倒得不是地方。不使钱就会被贴上一张哭脸,食客们看到哭脸谁还进来吃饭啊。税务更不用提,板着脸进屋,明明屋里就只有一两个人吃饭,人家就瞪着眼睛说生意这么好,不能再交定税了,涨钱……

看岳红英灵巧细致地摘菜,张善财咂了一下嘴,家里从来不缺这些小菜,每年开春,他总是在田头地垴撒些小葱、小白菜、生菜、香菜籽。一场雨过后,这些小菜疯长。尤其韭菜,只要撒一回籽,就能年年吃韭菜。可姜二蔓只爱吃肉,只要有肉,她就笑逐颜开。她不爱吃这些小菜也就罢了,还嫌它们长得乌烟瘴气,说是不起眼的贱货,却老搔首弄姿地碍眼。“勾搭谁呀?”姜二蔓挥起刀,三下五除二就把菜割下来。“还是给猪吃吧,猪吃了能长肉,猪肉多香啊。”姜二蔓把菜扔到猪舍里。张善财心疼地说那么鲜嫩的菜喂猪,白瞎了。姜二蔓立马就撂下脸,说:“我这么嫩的脸,还不是被你啃来啃去的,都啃出褶子了。”

张善财牙疼似的,咧了咧嘴。

有一天,张善财割了一绺刚蹿出一拃长的韭菜,买了二斤五花肉。猪肉切成米粒大小,韭菜切末,还把草甸子上采来的几朵蘑菇也切成丁儿,再打一个鲜鸡蛋,烙馅饼。姜二蔓一口气吃了八个油汪汪的馅饼。三儿说:“你不是不爱吃地里长的贱货吗?”姜二蔓说:“我哪吃贱货了,我吃的是香得流油的猪肉。”张善财端着小铝盆,把烙好的馅饼送进来。他说:“三儿说得没错,你吃的真是地头上的贱韭菜。韭菜吃两头,秋头上的韭菜有味,难怪你爱吃。”姜二蔓愣了一下,又夹起一张馅饼,吭哧着咬下一大半:“贱韭菜咋这么鲜亮啊?”

张善财呆呆地看着岳红英的手,这个女人哪是摘菜啊,简直是穿着彩色的丝线绣花呢。他从脚底下涌上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口水从嘴角滴落下来。

“看啥呢?还不趁热喝汤,牛肉凉了发柴,膻气就出来。”岳红英的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力。张善财觉得有一声炸雷从他头上滚过,脸腾地红了。他低头看着大碗,汤上果然浮着一层油珠。

“呵呵,我用盛牛肉的勺子舀的面条汤。”小静吐了一下舌头。

岳红英乜斜她一眼,继续低头摘菜。张善财失神地用勺子搅动滚烫的面条汤,从碗底下捞到了三块蒜瓣大的牛肉。张善财手一抖,他做贼似的瞥了一眼小静,小静冲他挤了挤眼。张善财三口两口喝完汤,三块牛肉也囫囵咽了下去。他想站起来帮岳红英摘菜,可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拒绝。他突然明白了,岳红英让他尽饱喝面条汤,是可怜他。他清楚自己和城市的距离,即使整天游走于城市,他也只是睡在桥墩下面的乡下人。

张善财鼓足勇气走进后厨,帮着捞泔水桶里的杂物,清洗下水管口处的油泥。一个女人家,支应这么大的面馆真是不容易,厨师是雇来的。好厨师和面案都去大馆子挣钱了,年轻的厨师和面案,宁可到大饭馆打杂,也不到小店来。学不到手艺不说,还嫌挣得少。只有没证还能掂两下马勺,会做几样家常菜的才到小饭馆来。不管吃客点什么菜都敢炒,但这样的人天马行空,没有什么约束,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在面馆里喝面条汤也有些日子了,张善财从岳红英的叹息声,从她总是愁眉不展的脸上,体会到了她的艰辛和不易。

6

大地蒸腾出的热气黏稠得令人气喘,身下铺着的塑料布,仿佛是一层密不透气的盔甲。张善财手伸到衣服里抓,突兀的肋骨被他抓得咔哧咔哧响。他索性脱下外裤和上衣,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短裤仰躺着。张善财瞥一眼水泥台上的大花猫,它悠哉的呼噜声张弛有度。“我要是你多好,吃饱了就睡,睡够了就出去寻欢,见天连点愁事儿都没有。”张善财惆怅地哀叹一声。他不只厌弃城市夜晚的灯光,还讨厌城市夜空中的星星。当他仰望夜空时,总觉得眼珠上蒙着一层白翳。开始,他以为是眼神儿出了问题。可无论怎么揉,夜空的星星都仿佛被一层纱遮盖着,朦胧得若隐若现。后来,他发现是日益泛滥的尘埃污染了城市,还把天上的星星也拐带了。张善财想家,想家里的一切,包括夜空中的星星。乡下的星星,透亮得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来。有好几次,三儿骑在他的脖颈上,伸手要摘挂在天上的杏儿,三儿管天上的星星叫杏儿,管树上结的杏儿叫星星。姜二蔓说他就是个傻子,说不定哪天还管院子里养的鸡叫凤凰呢。张善财呵呵地笑,他不认为三儿傻,他觉得三儿善于发现。他也随着三儿叫星星杏儿,叫杏儿星星。有一次,他摘了一兜野杏放在炕上,招呼三儿快来吃。三儿乐颠颠地从里屋跑出来,惊奇地指着骨碌到炕下的杏儿说:“爸,你可真厉害,摘的星星都会走路了。”

他扳过三儿,在他脸颊上吧嗒亲一口。

“一对大傻瓜,酸掉牙的东西都当宝,啥也没见过。晓飞他爸活着时,买回的大杏儿跟鸡蛋黄似的,吃到嘴里甜得粘牙。”

三儿也使劲地白了姜二蔓一眼:“又说你那个死鬼男人,有能耐找他去。我就爱吃我爸摘的星星,咋的?”三儿示威似的抓起一把野杏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他皱着眉头看着姜二蔓,摇头晃脑地说:“好吃,好吃,就好吃,一点都不酸。”

想到三儿,张善财嗤地笑了。大花猫被他诡秘的笑声惊醒了,它喵呜地叫了一声。

立秋的太阳猖獗得如一只老虎,建筑工地的热浪使张善财的脸颊潮红。他盯着炎炎烈日,穿行在钢筋混凝土间。右脚被一根钉在木板上的钢钉扎出了血,他抱着脚往出挤血。直到滴出鲜红的血,他抓把土按在钉子眼儿上,土很快就被洇出来的鲜血黏在脚上。他穿上胶鞋,忍着疼痛,在工地上举着“谁看见刘晓飞了”的纸壳,先后问了搅拌混凝土的工人、钢筋工,以及两个蹲在四层脚手架上抽烟的人,他们均冷漠地摇头。

拐楼角,来到堆着水泥和毛石的空场,五六个人正在大车上卸砌块。张善财一连声问了三遍,也没人搭理他。他想他们可能没听见,就扯着嗓门问:“看见我儿子刘晓飞了吗?他说出来挣大钱,可他两年都没回家了。”他后面的话,听上去像一条濒临死亡的老狗在呜咽。其中一个人瞄了他一眼:“滚远点,别在这儿瞎叫唤。你儿子都丢了,砸死你,谁给你殓尸。”

张善财搅动舌头,艰难地吞咽两口唾沫。不远处有两间临时搭建的红砖房,房山头的烟囱冒着缕缕青烟,他不知道工地里咋还住着人家。张善财快步地走过去,一条两耳直立、油光锃亮的大黑狗无声地蹿出来。张善财下意识地用手去打,大黑狗却一口叼住他干瘦的小腿。他想甩掉大黑狗,可大黑狗就像黏在了他腿上。张善财拖着一条肥硕的大黑狗,兜着圈子。一个人和一条狗,跑得尘土飞扬。胖女人从屋里跑出来,抓起一把土扬过去:“撒开,快撒开——”胖女人被绊倒了,她顺势扯住大黑狗的两条后腿,疯狂的大黑狗才撒开嘴。胖女人顺手捡起一根木棍照大黑狗砸了两下。大黑狗夹着尾巴跑到房檐下,低声地呜咽。

一块血肉耷拉下来,鞋窠里灌满了血。张善财坐在尘土里,周围人的议论声,他一句都没听见。胖女人把他拽起来。他走了两步,就趔趄着靠在砖墙上。大黑狗看见他也坐在屋檐下,又低声地吠叫起来。胖女人抬脚要踢它,大黑狗知趣地卧在地上,不再出声了。围观的人突然闪开一条道,一个男人匆匆赶来。他看了一眼张善财,问他到施工重地干啥来了?被他这么一提醒,张善财才想起刘晓飞。他不顾疼痛,佝偻着身子捡起已经破烂不堪的“谁看见刘晓飞了”。

“说吧,到这来偷啥了?是自己走,还是让警察带你走?”夹包的男人点着一根烟,傲慢地叼在嘴里。

张善财猥琐地吸回淌出来的鼻涕:“我不偷东西,我是来找我儿子。我儿子让狗给撕破了,你们得赔我儿子。”胖女人转身进屋,拎出一个纸壳箱子放在他面前。纸壳箱子的正面,赫然地画着一对鲜红的大苹果,两片叶子也翠绿得快滴出水来了。张善财擤了一把鼻涕:“你们还得包我的腿。我出来找我儿子,全靠这两条腿了。腿被你们家狗咬掉块肉,没法找我儿子了。他妈苦巴苦望,等我和儿子回家呢。”

夹包的男人吐出了烟蒂,乜斜一眼胖女人。胖女人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两张钞票和一袋馒头。她把馒头塞到张善财的手里:“吃吧,吃饱了,拿着这钱去打一针。他真能叫警察来抓你。你再闹,我这碗饭也吃不上了,来城里找活儿不容易。就算做饭,人家也不愿意要我这个岁数的。”胖女人抹了一把眼角,蹭着脚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地界去了。浮土宛若一块抹布,很快就把张善财流下来的鲜血舔舐了。张善财紧紧地攥着钱,一瘸一拐地走回面馆。

“咋打蔫儿了,是被太阳晒晕了还是被人欺负了?”刚走一拨客人,岳红英疲惫地把半盆酱牛肉放进冰柜。

张善财拽起裤管,小静吓得妈呀地叫出声。

“被狗咬了?这是条没眼力见的狗,就你这一把骨头的老腿还不硌掉它大牙。”厨师拎着菜刀跑出来时,差点撞翻桌子。“看样子,这是条恶狗。包工头们都爱养狗,工地要是不养几条大肥狗,好像就没气势。真是奇怪了,世道什么时候变成人仗狗势了。明个,弄两个毒馒头药死它。”

“没给你钱?掉这么大块肉,不要个千八百也不能回来啊。”岳红英问。

“姑,你可真心软。误工费、营养费、治疗费、车马费,还有精神损失费,不给五千,躺在他们门口就不走。”小静竖着手指头。

张善财有气无力地叹口气:“唉,算了,乡下人的命没那么金贵,这要是在老家,早抓把土摁上了,几天就结圪巴。”

“这可是狗咬的,小心得狂犬病,趁现在没人吃饭,我和小静领你去打一针狂犬疫苗。”

张善财眼眶湿了:“不用打针了,打一针药得百八十块,不能把钱花在这上。三儿稀罕球鞋,等我回去……”

岳红英的眼眶也湿了。厨师落寞地走进厨房,抓起案板上的一棵白菜,几刀就剁碎了。小静给张善财端来一碗牛肉面,还卧了两个鸡蛋。

折腾了一天,张善财饿了,他从背包里拿出胖女人给的馒头。

7

大花猫拉稀,估计是与野猫打架时抻坏了腰子。张善财把岳红英给他吃的半瓶土霉素揣到兜里,还灌了一瓶凉开水。他蹒跚地回到桥墩下,大花猫像一团被水濡湿的棉花,软塌塌地躺在水泥台上。看到张善财,它软弱地喵呜一声。“小可怜啊,快起来吃药,吃了药就好了。”张善财把土霉素碾碎,掰开大花猫的嘴给它灌进去。

那晚,张善财搂着大花猫睡在水泥台上,大花猫乖顺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半夜,胳膊酸麻腿也疼,他仍然不忍撇开大花猫。第二天早上,小腿肿了,伤口动一下就淌血,还大面积淤青。张善财决定歇两天,和大花猫腻在一起养伤。可他心里装着晓飞,只躺了一天就起来了。

半个多月,张善财晚上照顾生病的大花猫,白天拄着棍去了一个建桥的工地、一个修路的工地、一个在建的锅炉房工地,还走了几家装修的工程队。他形容枯槁,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藏着污垢。他在地摊上买了一袋劣质白酒,坐在桥墩下一边抽烟,一边喝酒。“晓飞啊,你去哪了,难道你变成了一只鸟,悄无声息地飞到没有人烟的地界去了?”半夜,张善财独自啜泣着。

大花猫吃了半瓶土霉素,不再拉稀了。张善财的腿却一点也没见好,每走一步都抽筋断骨地疼。这天,他多买了一个馒头,还买了两块钱的小杂鱼。他在面馆里喝了三大碗面条汤后,小心翼翼地把煎好的杂鱼放在餐盒里。厨师说他的脸像死人幌子似的挂着灰儿,却给猫买鱼吃:“你把猫当女人养了,难道那猫陪你睡觉了不成。”

“大花猫天天陪我睡觉啊。”张善财嗤嗤地笑。

厨师不屑地说:“猫都是贱货,哪有腥味往哪去。小心点,让狗咬了,别再让猫抛弃了。”

张善财不置可否地笑,他早早回到桥墩下。大花猫前蹿后跳围着他叫。“没忘你呀,给你带好吃的啦。”张善财把餐盒里的小杂鱼倒出来。“吃吧,饱饱地吃一顿。等我办完了事儿,再请你吃顿泥鳅。”自从他每天晚上给大花猫带吃的回来,大花猫就很少出去。“今晚我出去干点事儿,你帮我看着行李,等我回来哈。”

夹着老鼠药的毒馒头还没扔出去,大黑狗狂妄的吠叫声,惊动了工地上的人。警察扭着张善财的胳膊,把他塞进警车里。他以蓄意毒死狗,而伺机偷盗被拘留了。审他的警察说如果能交五千块钱罚款,就放他回去。张善财茫然地摇头,他辩解说那天自己本来是从工地上经过,想进屋讨口水喝,被大黑狗咬掉一块肉。主人只给他二百块钱,连句好话都没说。腿上耷拉下来的肉长不上,耽误了找儿子。自己越想越气,就想药死大黑狗解解气。警察冷笑,说:“你报复心还挺强,要是人咬你,你还杀人不成。看来将你留在社会上,是极其不稳定的隐患,进拘留所里受受教育吧。”张善财当晚就被关进了拘留所。拘留所不收,说警察就知道抓人往里送,那腿烂成那样,谁知道是什么病?再把拘留所里人传染上,就都有事干了。送他来的警察说不是啥大不了的病,确实是被狗咬的。乡下人都皮实,让拘留所里的卫生室给他抹几天药就好了。

张善财很适应拘留所里的生活。溃烂化脓的腿在拘留所里得到医治,还不用花钱剪了头,每天两顿饭都有人送,晚上还能睡在板铺上,比桥墩下舒服多了。

到拘留所的第五天,张善财却意外地和刘晓飞相遇了。他不相信这是事实,可眼前活生生地站着刘晓飞。

“晓飞,为了找你,我走了大大小小不下五十个工地。我害怕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和你妈咋活,三儿咋办呀?我哪怕背着你的骨头渣子,都得给你妈个交代。”张善财呜呜地哭起来,“你咋在这里啊?”

刘晓飞全身生着疥疮,他抠着手背上的皮屑儿,说:“我从没在工地上干过活儿,一直在旅馆里打杂。想给你和我妈整个手机,谁知道被那个住店的嫖客打一顿,还诬赖我偷他一千块钱。”

“咱爷俩咋都一个命啊。”张善财咧开嘴哭起来。

拘留日期满了,张善财哀求警察说能不能让他再住几天,因为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警察说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养老院,让他带上儿子赶快回家。

从拘留所出来,晓飞抠着手臂上的皮屑说:“爸,你先回家,我暂时不回去,等我哪天给你抱块大金砖了再回去。”

刘晓飞又不见了。

张善财先去了站前面馆。

看到光头的张善财,岳红英和小静又吓了一跳。小静脑袋顶上的璎珞,颤悠了好几下,才惊呼:“你上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狂犬病发作了呢。”

“呵呵,伤口早长上了。”张善财嗤地笑了,“我找到儿子了……”

岳红英切盘酱牛肉,还炒了尖椒干豆腐,张善财喝了二两白酒。岳红英给他煮了茶鸡蛋,小静送给他一件深灰色老头衫。胖厨师塞到他手里一包油渍渍的东西。张善财打着酒嗝回到桥墩下,大花猫却不在。他把煎得外酥里嫩的泥鳅放在水泥台上。塑料布捆着的行李,完好无损地还在水泥台的夹空里。张善财嗅了嗅鼻子,他猜想大花猫离开不久。这些日子大花猫一定为他守着行李了,也不知道它挨没挨饿,那两只野猫来没来抢占它的地盘?张善财要等大花猫回来,好好跟它说说这些日子的悲伤和快乐。他坐在水泥台上,地下上升的凉意包围着他,他裹紧棉大衣。

半夜,夜空飘起了零星小雨,大花猫一夜没回来。

薛喜君,女,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作品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方文学》《山花》《小说林》《文艺报》《中国艺术报》等报刊,并出版多部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