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飞翔的日子
雪归
没有脚怕什么?不是还有翅膀吗?
——题记
1
安村在安城,安城是高原上的一座小城。
安村以前是个青杨和旱柳成排的地方。那时的安村有大片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每逢八月,那些成熟的麦穗谦虚地低下穗头,每有风过,它们便一起发出令安村人舒服的扑簌簌的声音,仿佛在争着说:“抓紧时间颗粒归仓吧!”
其实安村的许多庄稼人都明白:八月,未必就是个充满丰收喜庆的月份。在丰收的喜悦被有意无意地放大之后,这个月份付出的劳作并不因此而减少,甚至一年中劳动强度最大的日子,几乎都集中在这个月当中。
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老一辈庄稼人早就这样总结过了。八月里,要收割、转运、打碾,要将粮食运回家中找地方晾晒、翻拣,性急的人家还要在这个月里将新麦拉到磨坊磨成面粉,哪一个环节都不轻松。
肖蔚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折不扣的庄稼人。他们一辈子在安村的土里刨食吃,像一只用爪子不停刨食的鸡。肖蔚后来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某个人命不好时,就有人会说:“生就的鸡爪子命。”因为鸡只有用爪子不停地划拉,才能令腹中有食。
肖蔚的记忆中,每年的八月,安村的许多人无一例外地焦躁和易怒,他们的脾气在这个月中变得尤为火爆。
比如肖蔚的父亲。
母亲说:“吃点馍馍再干吧,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父亲便对母亲怒目而视:“你没见菜籽都黄得要淌到地里了吗?这不是睁着眼把油往地里面泼吗?”
母亲听父亲这样一说,便再一次弯下虚弱的身子,继续用双手一根一根拔菜籽秆。
在安村,往年油菜籽成熟时,大家都挥镰收割,像收割麦子一样。后来肖蔚的父亲发现,用镰刀收割损失较大。为什么呢?因为同一块地里油菜籽成熟的时间并不一致。有的油菜籽已经熟透了,轻轻一抖,那饱满黑亮的油籽就会刷刷地像骤雨一般落地;有的油菜籽还在转黄的过程中,甚至还泛着青绿。这种还没完全成熟的油菜籽如果用镰刀割下来,最后打出来的油籽颜色褐红、颗粒瘪瘦。这样的油籽收回家榨油过秤的时候,分量就会减轻许多。庄稼不等人,于是肖蔚精明的父亲选择了用手拔油菜籽秆。这样一来,那些还在成熟旅程当中的油菜籽即使离开了土地,连根倒放在田地里之后,仍然在执著地生长中,最终走向成熟。
如此一来,收油菜籽的劳动强度又增大了许多,毕竟从庄稼地里用镰刀一把一把收割,远比用手一根一根拔起要轻松和省事。但是为了多一点收成,肖蔚的父亲和母亲选择了后者。这个早晨,日头还没爬上东山时,他们踩着露水,还没到四点钟就到了地头。当太阳终于睁开眼还没散开热气,粒米未进的他们已经弯腰劳作了四五个钟头。当大太阳悬在头顶,所有的草叶儿都蒸干了露水打起蔫儿,在秋虫不安的聒噪声中,他们的身上黏着植物翠绿的汁液,爬着各类的小昆虫,他们粗糙而污浊的双手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汗珠子掉下去能摔八瓣,土地却并不因此厚待他们。种油菜籽,种小麦,种洋芋……他们春种秋收。他们不断在土地里透支精力和生命,但是每一年艰辛劳作的果实仅能勉强糊口而已。于是肖蔚的父亲和母亲同时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让肖蔚和肖平姐弟俩——他们的女儿和儿子都跳出农门,当一个公家人。
在肖蔚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安村众多人的眼中,老师、工人、干部,不,不仅仅是这些人,应该是所有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那些有规定的节假日可以休息的人,都是公家人。公家人有大锅饭可吃,有旱涝保收的工资可拿。到了节假日,公家人还可以拿到米、面、油以及诸如手套、工服、鞋子等等福利和实惠,也许还有别人眼睛看不到,但已装入公家人兜里的鼓鼓囊囊的可以换来一切的票子。
这一切是多么的令人眼馋啊!公家人不用一身汗两腿泥在庄稼地里劳作,他们不用看老天的脸色吃饭。他们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们只需在办公室里或者讲台上或者车间里做着比种庄稼轻松许多的活计。他们可以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他们休息了还可以带着家人逛街、游公园。他们的孩子,也一定不用把泥巴、秸秆当玩具。他们有气派的塑料冲锋枪,有漂亮的布娃娃——甚至这些布娃娃还有锅灶、玩具和宠物。他们还有上了发条就会不断蹦跶的青蛙——远比那些在田野里缓慢爬行,间或一跃吓你一跳的癞蛤蟆好玩、好看,还干净可爱。
改换门庭的方式只有一个,安村的许多人都坚定地认为他们在土里刨食吃的一生已然定形,而他们的孩子还有机会跳出农门,最终成为一个公家人——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送孩子进入学校的大门,锲而不舍地熬个十几年后,再砸锅卖铁供孩子去高等学府,那么他们的孩子就可能走出农门,成为让人艳羡的公家人。
肖蔚的父亲和母亲也同样坚定地这样以为。
于是他们真的就拉账累债地供肖蔚和肖平上学,之后又把他们送进了高等院校的校门。他们并未料到,此举在让这姐弟俩真正远离土地并最终失去土地的同时,也让他们变成了无脚鸟——在不断的飞翔中居无定所,从此无根无茎,无叶无荣。
2
“妈,给咱爸说一声,我找上工作了。”
“是什么工作?”
“就是给人家编个书什么的。”
“书不是写的吗?还要编?蔚儿你可要说实话。”
“人家写的,还要人一篇一篇地整理嘛!妈,你不懂!反正这个工作挺好的,就在办公室里坐着,风吹不上,雨淋不着。”
“那敢情好!那我们蔚儿又成公家人了。这个好!你可要好好干。”
公家人?肖蔚挂断电话后,不由得苦笑。
忘了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一句:“你我都是单翼的天使,唯有彼此拥抱才能展翅飞翔,据说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寻找另一半的,我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你,却发现咱俩的翅膀是一顺边的。”又一次想到不久前打给母亲的电话,肖蔚的脑海里竟然全是鸟在飞。
“肖蔚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老钱怒不可遏地打断正在出神的肖蔚。
肖蔚在编辑部所有人的注视下茫然无措。
“每个月的广告任务你总是有借口不去完成,甚至我明确告诉你怎么做的时候你总是听而不闻。我把这么重要的担子交给你,你却出这么大的差错,你让我如何向广大读者交代?”老钱说话时不断打着手势——迅速地将抱紧的两臂解放一只之后,把手指不断点向肖蔚,然后又迅速抱回。老钱义正辞严的样子在肖蔚眼里不无滑稽。
正在开每一期出刊后的小结会。杂志每出一期都会有一个总结,老钱抓住一切时机鼓舞士气,统一思想。老钱也会机警地掐灭任何看来可疑的、于杂志创收不利的一切苗头。比如这次,她肖蔚不但将一篇本应该放头条的文章放到后面不说,还将解宇轩的评论文章放到栏目的显眼位置——解宇轩所评的文章不是别人的,正是肖蔚的。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老钱义正词严地说。
肖蔚当然记得老钱无数次说过,这里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老钱说她肖蔚的文章写得好,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顺风顺水地在这个页页皆金的杂志上随意排放自己的作品。老钱将每一个页码的成本做了精确到分厘的估算。一篇不会带来任何经济收益的稿子,居然侵占了隐藏着无数创收可能的作者——尤其是一位县局领导的稿件应在的位置,老钱当然不会允许。何况这位热爱文学的领导曾为《青杨舫》杂志的广告事业做出过突出的巨大的贡献。
老钱充满愤怒地指责肖蔚时,老钱那须发皆白的脑袋不时郑重地、快节奏地点几下,油光发亮的圆脸上写满了不断压制着的愤怒。
老钱自办了一份民刊《青杨舫》。这份没有任何经济实体支撑的民刊,生死存亡全系在广告收入上。在这个网络铺天盖地的时代,纸媒早被冷落到墙角,大有被逐出历史舞台的趋势。老钱这份民刊的生存非常艰难——艰难到每一期出刊都会入不敷出,以至于老钱以社长兼总编的身份拉下的队伍随时就会作鸟兽散。虽然有许多的文学爱好者曾义无反顾地投到老钱的麾下,但是在终于看清文学不过是老钱谋利的幌子时,许多人选择了离开,同时坚定地做了一匹不吃回头草的好马。毕竟生存第一,在一个濒临死亡的民刊上吊死,绝不是这个物欲与权欲纵横的社会里有为之人的所为。
三年前,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集体企业的肖蔚终于如父母所愿,成了一名公家人,并且很快和单位的另一个公家人处对象、结婚,组成了一个家庭。然而令肖蔚以及肖蔚的父母和安村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不过三年的时间,肖蔚便在轰轰烈烈的破产下岗之风中回到了失业的自由状态。又一个两年后,肖蔚这个公家人结束了在艰难中维持了三年的婚姻,走出了他们的家庭。那一年,肖蔚二十三岁,从此开始了飞翔的日子。
肖蔚先是停在了《青杨舫》。
《青杨舫》处于随时濒临灭亡的境地。这一点,老钱明白,肖蔚也明白。
3
一定要做个公家人。母亲不止一次对肖蔚说。父亲的眼神,在母亲每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混浊的期待。
肖蔚尤其记得那一回,在母亲流着眼泪要她做个公家人时,混合在脸上的疼爱、忧戚以及希冀,在八月的阳光下,显出异样的悲壮。
收割下来的麦子被打成了捆,像僵直的没有手臂的草人——安城人称其为麦捆子。草人的腰上扎了几道由麦草搓成的草绳——俗称腰把子。每两个草人的头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支撑,下面则分开立在地上。无数个草人紧挨在一起摆成一排又一排。从一侧看,成排的麦捆子像是一个锐角三角体立在麦田里。从另一侧看,成排的麦捆子又像是一排麦草墙。再换一个角度,却又像是一个三角顶的低矮的草房子。
调皮的孩子们又在这里找到了乐园,他们争相低下脑袋俯下身子,钻进那个三角形的空隙里玩耍,永远都不知疲惫的样子。在这帮调皮的孩子中,包括肖蔚的弟弟肖平。
父亲带肖平来地边,原想让他也干点活——帮大人转运麦捆子。但是父亲和母亲同时放弃了这个想法。弟弟的个子还不及一个麦捆子高。那些草人儿,弟弟只有仰视的份儿,哪能背得动?
父亲对着弟弟说了一句一边玩去,此后再无一句话。他沉默着将一截麻绳两折后在地上放成一条直线,然后将七八个麦捆子放倒在地摆在绳线上。绳子的位置在麦捆子四六分的位置。父亲用力拉紧绳子的两头,麻利地将绳子的一头穿进另一头的绳环里,熟练地绕了几圈,于是一个结实的活扣就形成了。父亲将手背朝外伸进麦捆和绳子之间窄小的空隙,下力气握了几握,于是绳子和麦捆子之间便有了足够的空隙,可容父亲将右肩的一小部分插进去。紧接着,父亲蹲下身来,将小山一样的麦捆子斜背在肩上。父亲起身的时候,总要大喝一声,仿佛没有那声呼喝,他就无法使出身上的力气。肖蔚清楚地听见,每一次父亲蹲地起身的时候,他的骨节都会咯咯作响。
母亲没有父亲那么夸张,但母亲干活并不偷懒,她每回都会背起五个麦捆子,迈出艰难的大步,弓着腰向着固定的地方不断行进。
过了许久,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要把这些麦捆子运送到几百米外的小路边,便于拖拉机拖运到打碾场上。
倔强的肖蔚想在父亲和母亲面前表现一下,只能背两个麦捆子的她一口气背起三个,结果还没走两步,她就被一个田埂绊倒了。其中一个麦捆子的腰把子散了,带着秸秆的麦穗散了一地。母亲看见后停下脚步,对着被麦捆子压倒的肖蔚说:“好好学习,以后做个公家人,就不用受这份罪。”
母亲说话的时候,肖蔚正被高出她身高许多的麦捆子压倒在地狼狈不堪,田埂擦伤了肖蔚的膝盖,痛得她龇牙咧嘴。母亲并没有走过来扶肖蔚,这时母亲正背着五个麦捆子艰难前进。
后背上的麦捆子紧抵在母亲的脑后,让她很难抬起头。捆麦捆的绳索深深勒进母亲的右肩。当母亲抬起身偏过脑袋和肖蔚说话的时候,阳光正好打在母亲的脸上。
阳光铿锵。母亲皱起眉眯了眼,似乎是被阳光刺痛了。眼泪很快就洇湿尘灰满布的脸,混着汗水,弄花了母亲的脸。
4
肖蔚太爱文字了,喜欢这种可以在文字里自由呼吸的感觉,喜欢看着一篇篇来稿,喜欢对着这些不成熟却真挚的稿件圈圈点点。她甚至还喜欢上了与文字有关的印刷厂,那干净清爽的激光照排车间,那机器轰响的印刷车间,那油墨浓郁的装订车间……她都喜欢。她更期待每一期崭新的《青杨舫》出刊后,由她第一个在油墨的馨香中捧读,享受那种成就与安慰并存的时刻。她无法对父亲和母亲解释自己现在的身份——公家人三个字现在离她如此遥远。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女儿,无力实现父亲和母亲让她当一个公家人的愿望。
凝在一起的诸多情绪渐渐变为文字,暂时安慰着愧疚和自责并存的肖蔚。肖蔚没想到她安慰自己的同时却引来了关注的目光。年近花甲的解宇轩——一位做了一辈子人民教师的公家人注意到她。凡是肖蔚的文字他每篇必读。他发现她的异禀与才华。出于惜才爱才的本能,解宇轩给她写下了一篇文评《秀笔蘸墨落凡尘》。毕竟是科班出身,且常年浸淫于文字,他的文笔苍劲老道,行云流水间寄托着给予肖蔚的鼓励与支持。
老钱说他没有多余的钱发工资,只能给编辑部的人发一点点生活费。编辑部的人来了又走了,走马灯一样地轮换,唯有肖蔚几年如一日地坚持着。想象解宇轩——这位年龄大出肖蔚几轮的老者,在长夜的灯下阅读她的文字时的情景,以及他长期的关注和支持,这更加坚定了肖蔚留在编辑部的决心,同时也让肖蔚有了几许自信。
没有人知道肖蔚骨子里的不自信,自卑深埋在内心的最隐秘之处,时不时会探出头来,狠狠地咬她一口。尊严的面具其实早已经破碎不堪,不过勉强支撑着一些残存的碎片,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安慰。向来悲观的肖蔚走出婚姻后开始习惯于一个人独行。一个人的行走太孤单,解宇轩伸出一双给肖蔚注力的双手——虽然这双手的主人已经风烛残年,但正因为如此,肖蔚更加珍视并敬重这双手的主人。向来独来独往的肖蔚买了礼品郑重地去解宇轩家中答谢他。
满头白发的解宇轩虽然清瘦,但精神矍铄,挺得笔直的腰身,仿佛安村挺拔的枫叶杨,阳光,健康。那厚厚的啤酒瓶底样的眼镜后,有一双眨动频繁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那篇评论,也许是因为父母对于公家人身份的过分执著,肖蔚初次见到有着公家人身份的解宇轩,除了莫名的亲切感,还有亲人般的温暖。这次会面的意义,对于肖蔚来说,非同寻常。
肖蔚当然不会有意识地将解宇轩的文字往前排放。她有她的操守。每一期的头条与二条她都经过深思熟虑,从可读性、文学性、趣味性出发,并时时考虑一份民刊的生存方式和境遇,尽量使刊物能够质与量并存。
每一期目录做好之后,肖蔚一定会请老钱过目。老钱虽然对她在稿件的编排上委以重任,但绝不是完全放手,每一篇稿件都会在老钱点了头之后她肖蔚才敢放手做。当肖蔚将今年的第二期目录交到老钱面前时,老钱正和一个小老板套近乎。这个小老板答应每期给老钱的刊物一点赞助费,用以支持老钱的事业。老钱那时正眉开眼笑,并没有细看目录中稿件的排放顺序,忽略了那位曾经起过重要作用,并且在将来可能还会起重要作用的县局领导。在这一期的三校完毕后,肖蔚和往常一样将最后定稿的清样交老钱过目。老钱那时依然非常忙碌,他的两部手机轮番轰炸——老钱的手机铃音是巨大的投弹爆炸声。老钱在手机的世界里忙得不亦乐乎,这边刚刚一番嘘寒问暖,那边又在阔谈文学,于是老钱再一次忽略了那位领导的稿件所在的位置。
于是,今年的二期《青杨舫》付印了。当印好的刊物一份份送到相关人员的手中,和往常一样,许多不实的赞誉之词也紧随而来。老钱是乐于享受这些的,虽然有夸大有水分,但是好话一句三春暖。刚愎自用的老钱当然不会排斥这样的美好时刻,毕竟,他在这个几十年没有一份文学期刊的地区创办了一个新鲜的且充满文化因子的东西。抛开刊物的质量不论,老钱对这个地区文化事业的发展功不可没。
可是令老钱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美妙的时刻,县局一丁姓领导突然跳出来兴师问罪,他的手指几乎要放进老钱的眼窝里。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丁领导曾经的创作成绩就是东拼西凑成几篇所谓的论文,然后结集自费出版发行。但是在这个文化与文化人奇缺的小小的安城,丁领导自然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名人,自然有他的疆场任其驰骋,更有人愿意买他的账。
丁领导说到他这些年给《青杨舫》带来的经济效益,说到他为创收立下的汗马功劳,说到他的创作成绩……丁领导说完这些,得出的结论是:我在这个地区的影响之大,怎么会超不过你们编辑部的肖蔚?居然让一篇与她有关的评论放在我的作品之前!
丁领导几乎暴跳如雷,大有誓不罢休之势。在他四下飞溅的唾沫星中,老钱毫无招架之力,更遑论进攻之势。老钱无数次摘下眼镜,用他大领西装的衣角迅速擦过后又重新戴回去。老钱内心里大概繁复异常。渐渐不敌的老钱急于找一个挡箭牌,肖蔚当然是最好的盾牌,可以保他全身而退。
于是肖蔚被老钱拉到了丁领导面前。丁领导肉质的厚嘴唇,参差不齐的黄白牙齿,闪亮的聚光眼,以及两颊上不断抖动的肉块,一下子全都逼到肖蔚面前。向来不善言辞的肖蔚不辨东西,在丁领导的强攻下几乎要落荒而逃。
老钱在丁领导面前大汗淋漓。谎言说过一千遍就是真理,何况丁领导说的不是谎言,不过是水分多些的话而已,老钱听得多了自然便是真理了。
想到肖蔚日渐缩水的广告业绩,想到肖蔚闲下来只顾自己埋头创作不管杂志死活,想到自己对肖蔚委以的巨大信任——编辑、校对、统稿、排版的工作交给她全权负责,老钱发觉自己简直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奉献。连牛吃的是草尚能挤出奶来,肖蔚却无数次对他冷嘲加热讽。是可忍孰不可忍!老钱再一次重申:“肖蔚我养活你已经几个年头了。”
养活我?老钱养活我?肖蔚不由得想冷笑。她如此在意的一份工作——一份与文字有关的工作,不过仅仅是与自己的爱好有着莫大关系而已,原来以为这份工作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现在一切皆没有了意义。脑海里无数次回响的所有和坚守有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肖蔚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何以就轮到让老钱来养活?怎么能让这样一个退了休自办了一个大杂烩性质刊物的人,无视她肖蔚几年来对杂志所做的工作,就被他白白养活?
肖蔚心有不甘。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肖蔚在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辞职。她毅然辞去编辑部主任的职务,从此投入另一段找工作的征程。
5
这一天,轮到肖家的麦子进脱粒机。
那个时候的肖蔚还在上小学。那一天,父亲母亲务劳了几个月的麦子,已经从庄稼地里收割打捆后运送到打碾场上。打碾场上的麦子隐藏在金黄的秸秆和穗头中,码放成一个大堆,围在脱粒机周围。
那时候,大型收割机还没有进入安城。安城的人,打碾通常是靠牲口拖着石磙来回碾压。条件好一点的川水地区,用小型手扶拖拉机头带着石磙来回碾压。还有的人家,直接将收割下来的小麦捆散开放在柏油马路上,任由路过的车辆碾压。总之,安城人收麦的方式五花八门,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把脱离麦衣的麦粒运回家中晾晒,把剩下的麦秸秆也运回家,当做日常做饭烧火以及冬天烧炕取暖的燃料。这其中的每一项,工作量都不容小觑。
肖蔚的家位于安城较为富庶的川水地区,打碾已经使用上现代化的机械——脱粒机。那时候,可不是每个生产队都能买得起脱粒机。大多数人家打碾全凭人力,再借助牲口或者小型手扶拖拉机。但是即使使用脱粒机,把麦子运回家中也不容易。
堆在打碾场上的麦捆子像一个巨大的草塔,无比庄严地矗立着。脱粒机在离草塔几十米外的地方,机器工作的时候,先要由人工一个一个往脱粒机的进料口填进去打成捆的麦子。而麦捆通常高高地堆放在另一个地方,得由一个人从最上面提起腰把子往下撂,下面还得有一个人接着,然后转给下一个人,往机器附近运送。这样一来,仅仅是往脱粒机口运料的过程,就不是一两个人所能做得到的。进料口的工作简直可以用惊险来形容。有时候,麦捆中稍带的石块等杂物在机器的飞速运转中会从进口飞出,不是眼疾手快的人,很容易被这些东西击伤。
从脱粒机分离出来的除了金黄喜人的麦粒,还有长长的麦秸秆以及细碎的麦草和麦衣。麦秸秆从脱粒机的另一头——一个粗口的金属管中自动排出。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在管道口用三股叉或四股叉的叉锨迅速将排出的麦草扒拉到一旁。这项工作动作慢了可不行,麦草会很快积在一起堵住管道口甚至整条管道,引起整个机器运转不畅,最终导致机器罢工。在管道口叉草的人身边还必须配一两个人,分别将这些麦草转运、堆放到固定的位置组成一堆。
分离出细碎麦衣草的脱粒机管道口相对较细,两三个人便可以完成将麦衣草运离管道口的工作,最后堆成小堆。
脱粒机分离出的麦子要经过人力的铲运,将这些细碎的麦粒运送到另一处,堆放在一个小型风机的前面。这个时候,还需要几个人,用轻便的木锨一锨一锨地向着风机的方向扬起麦粒,借助风力将麦粒中掺杂的麦衣等杂物吹走。落地的麦堆旁,必须有一个人手拿扫把,不断地轻掠落地的小麦堆,除去没有被风机吹干净的杂质。其他几个人,负责将扫把掠过后的麦粒装袋捆扎。那些装麦粒的袋子,通常是些白色的塑料编织袋,也有少量的大麻袋。
这些袋子上,都有肖蔚的母亲精心缝制的补丁。肖蔚觉得这些编织袋上的补丁十分丑陋而且可厌。肖蔚真想换一批新的编织袋,可是钱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令肖蔚头疼。
母亲神色凝重。埋头干活的肖蔚时不时抬起头来向着母亲的方向偷窥。母亲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异常严肃又疲惫,他们挥汗如雨,紧张而机械地劳作。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懈怠。秋季的安城多雨,有时连阴十几天也不见放晴。每一家的麦捆子分别堆放在打碾场上,全凭抓阄的顺序挨个打碾。如果不早点将麦子运回家,雨水浸泡过的麦子就会发芽。
此时此刻,肖蔚生怕母亲再张嘴说出公家人几个字。她渐渐觉得,嘴唇和牙齿轻轻碰触就能产生的这三个字,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6
肖蔚是个决绝的人,她不但离开了老钱的刊物,甚至还离开了老钱所在的地域,来到一个更大的城市。
这个城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个城市人声鼎沸繁华喧嚣。肖蔚觉得自己从此有了一双翅膀,可以自由地翱翔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肖蔚遇到一个矮个子男人。
这个矮个子男人黄白的方脸上长着两个鼻孔朝天的塌鼻子。这个男人的工作室正急于招聘一个会写解说词的工作人员。肖蔚发表在《青杨舫》的那些小文正好进入这个男人的法眼。
男人听完肖蔚的自我介绍后,迅速地眨巴十几下眼睛之后对肖蔚说:“我给你一个支点,让你撬起整个地球。”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停顿了三次,如果按男人的语速,这句话正确的写法应该是这样:我给你一个——支点——让你撬起——整个地球。停顿的间隙男人端起桌上的大茶杯,大口喝水,然后再将喝进嘴里的茶叶呸呸地一口一口使劲吐进杯中。
之后男人又作了一个激情四溢的演讲,关乎这个工作室的过去与未来。其间除了正常或不正常的停顿外,再没有插曲。这段演讲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肖蔚从演讲的内容听出这是个才华横溢却又怀才不遇的有志男人。
肖蔚到男人的工作室时,男人的队伍已作鸟兽散,男人此时正值落魄与潦倒之际。肖蔚有一种异常强大的逆反心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男人感激肖蔚在此时伸出的那双给他力量和温暖的纤纤玉手。
于是开始了艰辛的重新创业的日子。好在男人手里有许多客户资源,曾经一蹶不振的男人,在肖蔚到来后斗志重燃。于是,一张张大网在男人的精心谋划下撒开,男人白天撒网,肖蔚晚上补网收拾入网的小鱼小虾,日子从此充满了期待——期待那些重量级的大鱼大虾入网的日子,日子还充满了战斗的喜悦。
男人制作电视专题片。这些电视专题片不是在电视上播出的,而是单位内部留做资料或者展示给上级单位与相关行业的成果。男人拍摄,肖蔚写解说词,人手不够时,男人会从其庞大的人脉资源中遴选几人临时客串跑龙套。肖蔚在这个城里开始的每一个日子都过得风生水起。
男人说肖蔚的到来让他活了过来。肖蔚说:“是你给了我一个支点。”
温情而充满变数的日子,正是内心里永远不安分的肖蔚所向往的。
连续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男人不休息,肖蔚也不休息;男人熬红了双眼,肖蔚也强睁着布满闪电状血丝的大眼睛。拍大型歌舞剧,拍个人专唱,拍部队内务……男人的资源在这几个月里以迅猛奔跑的马的姿态冲进男人和肖蔚的世界,几乎令他俩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工作得一件一件做,男人是个偏执而专注的人。男人不放心交给肖蔚做剪辑,男人亲自剪辑编辑每一部片子,男人将镜头中的每一毫秒都要自己切出来拼接,男人要每一个画面都至善至美。男人要做足功课。
男人大号的水杯里全是茶叶,泡开的茶叶像细碎的秋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挤占杯内,茶水反倒少得可怜——常常是男人还没喝几口,水杯里就只剩下茶叶了。那涩到难以下咽的茶水,让肖蔚的心也苦涩异常。
如果有人问肖蔚是怎么爱上这个矮个子男人的。肖蔚一定会告诉他,是一个拥抱。
一年多以来,男人的业务量猛增。有一天,男人对整理场记的肖蔚说:“你应该感到自豪。这么好的业绩,和你的到来分不开。”
“和我分不开?”肖蔚一时愣在那里。
肖蔚在老钱那里听多了完不成广告任务的指责和数落,在这个工作室,之前听到最多的还是不断地督促她努力再努力。对于专题片的剪辑,肖蔚是个门外汉,她的文学语言要转成为电视专题片解说词,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唯有不断地学习再学习,其过程用艰难来形容并不为过。都说人过三十不学艺,肖蔚马上就要奔三了,却开始学习摄像、摄影,学习非线制作,学习画面剪辑,学习镜头语言……肖蔚并不笨,但如此专业的东西,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肖蔚使出全身之力刻苦学习,只盼望有一天,这个男人能对她肖蔚刮目相看。如今,男人的这一句话,无疑就是对于肖蔚一年以来努力的肯定和鼓励。肖蔚有说不出的激动,心里好一番翻江倒海。
就在这个时候,男人给了肖蔚一个拥抱。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拥抱。男人拥抱的程序是这样的:他原来坐在离肖蔚不远的一把电脑椅上,他特地走过来,坐在紧挨肖蔚的那把椅子上,看着陷入沉思状态的肖蔚,男人转过头,对着他面前漆黑的电脑屏,把右手支在下巴上也陷入了深思。过了几分钟,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大幅度地张开双臂,以至于右手狠撞在电脑屏上。男人全不在意,鹰一样张臂俯过身来——他身下的椅子还来不及反应,竟想将男人的屁股甩出椅座,好在屁股和椅座到底感情深,加之还有扶手挡着,男人并没有完全离开椅子——男人于是结结实实地给了肖蔚一个拥抱。
尚在沉思中的肖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男人的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脖子。更加让肖蔚意外的是,男人的脸也紧紧贴着她的一侧脸颊。
只是几秒钟的工夫,拥抱结束,男人松开了手臂。
肖蔚真心地感动于这个拥抱。男人的手臂很有力量。男人的脸贴过来时,胡碴扎人,有暖人的温度。男人满身的烟草味肖蔚也不反感。她再次忆起老钱,想到几年时间在老钱的《青杨舫》里,因为她的广告业绩负增长,老钱虽然将出刊的工作放心地交给她做,但从来没有任何一句肯定她工作的话,甚至连她的文章,也因为没有按时完成广告任务而一味贬低。她也想到解宇轩,说实在的,虽然这个老人也可以说是自己的伯乐,但是,那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横亘在肖蔚面前,让她无力跨越。
肖蔚被眼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彻底打动,这个拥抱既温暖又沉重,它带着肖蔚一直在往下坠,它的重力加速度非同一般,在奇怪地甩开肖蔚之后,又以惊涛骇浪之势向着肖蔚直冲过来……肖蔚既感动,又感激,肖蔚同时不能不感慨生活要一些人负担得如此辛苦,原是唾手可得的,却要有些人耗尽心力也未必能够成功。看着眼前敬业而执著的男人时时累得快要吐血,肖蔚心疼这个为理想放弃公家人身份,为事业奉献一切至今没有家的男人。于是肖蔚用男人发给她的工资买来营养滋补品,肖蔚亲自下厨给男人改善伙食增加营养。肖蔚甚至退了自己在外面合租的房子,直接搬到男人的工作室。两个没有家庭的成年男女少了很多顾忌,肖蔚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男人的身心,鼓舞男人的斗志。肖蔚觉得幸福和安心。
有希望的日子每一天都无比美好。顺风顺水的男人用全部积蓄购进了大批设备。男人要将蛋糕做大,男人要做大做强自己的事业。租来五十平方米工作室的男人甚至想买摄像摇臂和摄像轨道,男人在每一台工作电脑里安装了正版的非线编辑软件,男人希望工作室新招进来的每一个人、每一台机子全部都能制作出精良的专题片。
男人要效率,要效益。壮志与雄心满怀的男人,还想成立一家大型影视制作公司,与陈凯歌等国际大导演合作拍电影。
从摄像器材、设备到后期剪辑合成软件,男人全套拿下,毫不犹豫。
肖蔚劝男人悠着点,男人说女人就是见识短头发长。
7
那一天,眼看时间已过正午,然而肖家的麦塔还高高耸立着,连一半都没有消下去。
肖蔚的母亲焦急万分。因为李嫂病了,李大哥要照顾她,今年打碾场上一下子少了李家的两个人。而隔壁的张顺子前几日被脱粒机口飞出的石块击伤,正在家中养着。于是大家分工安置人员的时候,不得不压缩。脱粒机口的位置仅安排了两个人,一个人在麦塔上往下扔麦捆子,另一个人在麦塔下的脱粒机口将麦捆子一个一个填进进料口。中间少一个运转的人,进料口的人显然忙不过来。还有,出草口也少了一个人,意味着叉草的人得加大工作力度,否则麦草就会堆积如山。而另一边堆草的人也是手忙脚乱,他一个人又得运送,又得码放,于是他码的草堆看起来实在不能成堆,只能叫摊。
大家齐心协力分工合作,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每个人都饥肠辘辘,毕竟高强度的劳作能量消耗不能和平时比。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打碾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轮到谁家打碾就由谁家管饭。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争分夺秒早点把粮食收回家。今天是肖家打碾,自然得由肖家管饭。可是现在哪个位置都抽不出人来,肖蔚的母亲正在风机的位置扬麦粒。她一走开,就没人扬麦粒,如果直接装袋,回家后的工作量又得加大,毕竟用人工一筛一筛地过筛除麦衣,远比借风机之力更加复杂,而且费时费力。怎么办?母亲盯上了肖蔚。此刻,肖蔚正低着头拿着编织袋往里装麦粒。
“蔚儿,你赶紧回家做饭。”母亲说话的时候,语气急促,不容置疑。
十岁的肖蔚平时会干些洗衣做饭的活,但是一下子做打碾场上这十几二十个人的饭,还是第一次。
“做什么?怎么做?”肖蔚停下刨粮食的动作,茫然地望着母亲。
“就和平时一样,你炒一锅洋芋。”
“可是……”肖蔚犹豫不决。
“没有可是,”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佐料你就放平时的六到七倍。平时放一勺,这次就放六到七勺。油、盐、姜、辣椒,全都一样。”
“唷——”
“你记得要先烧水,把馍装好,也装平时六七倍的量。记下没?如果你一个人拿不动,叫上弟弟,你们两个一起拿。开水壶你得自己拿着,弟弟小,小心别烫着他。”
“记下了。”肖蔚懂事地点点头。拍了拍身上的土灰,向着家的方向走。他们家在打碾场几公里外的地方,迈着小碎步的她走得急促而有力。
许多年后,肖蔚仍对自己在那一天一个人回家做饭的过程记忆犹新。
弟弟那时还小,肖蔚想让弟弟帮她洗菜,但是弟弟只照了个面就跑出去玩了。肖蔚只能一个人洗菜切菜,然后还要烧火炒菜。家里的柴火总也烧不旺,好不容易等油锅烧热洋芋条下了锅,火又太大了。她赶忙翻炒,那些扒在大铁锅锅底的洋芋条很快就冒起黑烟。她赶紧用草灰压火,又手忙脚乱地往锅里添水,结果一不小心水加得太多,把菜全湮了。这个时候,灶里的火彻底熄灭了,锅里的菜成了一锅汤,汤面上还浮着焦黑的菜渣。肖蔚找来漏勺,将面目模糊的洋芋条从汤水中打捞出来。
当肖蔚做好平时五倍量的菜时,她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装菜。因为母亲没有告诉她用什么装。回去再问母亲肯定不现实,肖蔚自作主张,用洗菜盆装好菜,一个人端着一大盆热菜,拎着馍块,还提了一壶水,踉踉跄跄向着打碾场行进。
汗水打湿了肖蔚的全身,汗湿的刘海抿在额头上,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几乎烫着她的鼻洞口和上嘴唇。母亲蒸的胡麻籽花卷散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那些红褐色的胡麻籽母亲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在农忙时节才会在蒸花卷时用上。加胡麻籽蒸出来的花卷油分大,味道香,尤其是胡麻籽的浓香简直有着无法抵挡的魔力。腹中空空的肖蔚,虽然也很想吃一个,但是想着打碾场上的父亲和母亲,以及所有帮工的人,肖蔚把口水咽回到肚子里。
那个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母亲说她的腰直不起来了。父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母亲说今天多亏了蔚儿,否则,她一个人,就差把自己撕成两半用了。
母亲在那个晚上还对肖蔚说:“当了公家人,就没有这些苦累了。”
肖蔚至今记得母亲在十五瓦的灯下说这句话时的情形。昏黄的灯下,母亲的头发被头巾压得紧紧地贴在脑壳上,右半边还粘了根麦草,母亲看起来极度虚弱而且疲惫。
“还有心思说闲话?快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呢!”肖蔚听见父亲在暗中吼。
8
当男人倾尽囊中所有添置了许多精良的设备器械后,男人的客户却越来越少。九月,业务量已经呈现明显下滑趋势,男人还不以为意。十月,又没有一个客户上门时,没有活做的男人开始焦躁无比。
肖蔚更加焦躁,男人才扩充不久的队伍像充满气的球,正在一丝丝漏气,渐渐萎缩。
转眼到了十二月天寒地冻的时节,整整三个半月的时间里,男人唯一的活是帮电视台的朋友义务剪辑一个他们已经拍摄好但没有时间剪辑的片子——一个烂到让男人吐血的片子。拍摄手法不专业,取景跑焦,缺乏电视语言,全是大场景,不见一个细节,写意的镜头更是奇缺……男人一边历数摄像师的拙劣与技粗,一边痛骂电视台的人全都是蠢货。
埋头剪辑制作的男人不断吸烟,肖蔚也跟着吸。烟雾缭绕中一包烟很快就没有了,与此同时,向来不会积蓄的肖蔚在坐吃山空中几乎山穷水尽。
无数个夜里,肖蔚和男人看着工作室那些崭新的器材设备,两个人大睁着眼睛不敢互相对视,害怕眼睛里会喷出火来将对方同时也将自己燃为灰烬。
男人烦躁无比,肖蔚也沮丧不安。员工的工资发不出来,入冬的取暖费还欠着,而物业费尚未缴纳。房租、水费、电费、电话费等诸多开支都没有着落……男人到处欠账,男人的脸色阴沉如冬日里不出太阳的天空。
肖蔚收到了一笔稿费,决定用自己的稿费请男人喝酒。
肖蔚觉得男人太消沉了。在所有的员工连续三个月拿不到一分钱工资,而且知道男人根本无力支付他们的工资时,总是嘻嘻哈哈的满头黄发的小金走了,小黄等了又等最终不得不在绝望中离去,尕李子甚至想拿一件设备抵工资,无奈被肖蔚看得太紧,见无机可乘,也只好选择离去。还有大个张,总是咋咋呼呼的他,从第一月拿不上工资起就开始长久地沉默……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最后只剩下肖蔚留在男人身边。
白色的透明液体盛在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中,杯沿打着金边,一切都那么热烈又浓酽,一如这浓烈的五十三度的清香四溢的白酒。于是两个人都醉了。一直在规划宏伟蓝图的男人最终伏在桌上打起了鼾。
无法支撑自己的男人重重地倚在肖蔚的身上。两只脚像踩进棉花里的肖蔚想把男人扶回家,但此刻却感觉男人重如泰山。肖蔚瘦弱的肩膀无法撑起一座雄性的大山。肖蔚根本无法回到远在另一个区的工作室兼家中,不得已,肖蔚在附近的宾馆给男人开了一间房。
这个夜里,男人不断呕吐,胃吐空了就干呕。不犯呕的时候,男人不断说着豪言壮语。目空一切的男人时而痛哭,时而狂笑。
一夜混沌。肖蔚和衣守在男人身边,坐到天亮。
男人终于在天色微曦时清醒过来。男人一睁眼便开始抱怨,抱怨肖蔚将他留在这里,男人说他必须回到工作室去工作。其实男人所谓的工作内容,不过是整理半年前的辉煌业绩,新的工作一件都没有。
男人踉踉跄跄地出门,肖蔚双腿打着战紧跟在男人后面。肖蔚甚至来不及退房间的押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肖蔚与男人来到男人的工作室。
一楼工作室的门虚掩着。男人进门后马上暴跳如雷。
男人不久前购进的设备器械全都不见了,工作室一片狼藉。
男人号叫一声跪了下来。男人痛哭失声。
肖蔚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男人身边。看着身边的男人渐如山崩不断塌下去,肖蔚想扶男人坐在椅子上。
男人突然发力,向着肖蔚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肖蔚护着脸护不了身体。肖蔚在躲避中不断后退。男人的一只脚飞起来,重锤一样落在肖蔚瘦削的身体上……
肖蔚逃跑了。
肖蔚听到暴怒中的男人在她身后声嘶力竭地说了一个字——滚。那一声滚后还有雷霆万钧——“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要举报你!你要赔偿我的全部损失!”
有种东西在肖蔚心中猛然爆炸,以摧枯拉朽之势炸开,之后,留下诸多混乱到让人崩溃的残片。肖蔚跌跌撞撞地奔跑,泪流满面无声地哭泣……
9
还是热火朝天的八月。
打碾场上运来的麦草必须要转到家中的草房里。肖蔚的父亲和母亲借用别人的手扶拖拉机,一趟又一趟将麦草运到肖家的巷道外。由于巷道口太窄,拖拉机进不了巷道,只能将山一样的麦草卸在几百米外的巷道口。
父亲沉默着卸完车,然后将摊在地上的麦草拢做一堆,但是收效甚微。毕竟麦草太多,巷道口铺开的草摊子巨大。
母亲找来肖蔚和肖平,将一大一小两个红柳条编成的背篼分别给了姐弟二人,要他们两个人将这些麦草一点一点运到自家的草房。母亲说打碾场上忙得快着火了,她得赶紧回去。
肖蔚以为打碾场真的着了火,担心地说:“妈妈,你和爸爸小心,别烧着自己了。”母亲早已走远,肖蔚看着母亲利索地跳上手扶拖拉机,屁股沉沉地坐在拖厢的车沿上。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载着父亲和母亲,向着打碾场的方向驶去。
肖蔚拿起背篼,这个背篼只比她矮半个头。她将背篼靠在草堆上,身子紧贴在另一侧,双手将麦草一把一把装进硕大的背篼中。
新鲜的麦草有着金黄的色泽,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黄白色。麦草中的草灰积在鼻子和嗓子眼里,刺激得肖蔚总想打喷嚏。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麦芒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专门往裸露的皮肤里钻,一遇到汗水,钻心地痒。肖蔚顾不上这些,她手脚不停地忙碌,一背篼一背篼地往家中的草房运送麦草。
弟弟总是贪玩,这堆麦草对于他的意义重大,他可以在上面开心地翻跟斗和跳跃,他找出麦秸中草管未被压扁的,收集在手里准备拿回家当吸管。他还精心选择了一些草秸规整的,想让肖蔚给他编草马。肖蔚哪有心思理会他。她一边忧心在打碾场上忙得着火的父母亲,一边看着山一样成堆的麦草,担忧凭一两人之力,如何运回家中草房。她每装满一背篼,总会使出全身的劲道再压压瓷实,想尽量往里多填装一些。但每一回她都绝望地发现,不论她多装多少背回草房,这山一样的麦草并未就此消减,甚至看起来比原来更多。
肖蔚一次次呵斥弟弟,让弟弟抓紧时间装运麦草,但弟弟像极了小学课文中钓鱼的小猫,他一会儿要捉停在草上的蜻蜓,一会儿要拿麦草当玩具,兴奋得像下了蛋的母鸡,全然不顾肖蔚的焦灼与无奈。
肖蔚刚催完,弟弟还能装一两背篼背回家,但很快他就又能找到分心的理由,于是他似乎更加忙碌。
背篼比弟弟还高,肖蔚也心疼弟弟,但是想到父亲和母亲在打碾场上扑火的情形,她只恨自己不会孙悟空的变身法。
一趟、两趟、三趟……四十七趟、四十八趟……一百一十五趟、一百一十六趟……早先肖蔚还记着自己背运麦草的趟数,但是到了后来,她觉得记数毫无意义——她忙活了半天,那堆麦草并没有因此而减少。甚至,肖蔚感觉自己连那个草山的小山包都未能削平。而家中那黑洞洞的破草房仿佛无底洞,张着贪婪的大嘴。不论肖蔚往里面填进多少麦草,总不见有填满的迹象。
有多少想法,有多累,肖蔚觉得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必须得把这堆草运到家中的草房。肖蔚知道弟弟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自己。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蚂蚁,在不停地搬运比自己身躯大出许多倍的东西。她不敢停下来。她害怕自己停下来,母亲和父亲的救火工作会受到影响,她怕母亲和父亲因此而受伤。每当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母亲和父亲扑火的场面,肖蔚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想象,将背篼装得更满更瓷实,然后向着草房迈着飞步……
天擦黑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回来了。
看到巷口的草有大部分被运回家中的草房,母亲对着肖蔚哭了。她说她想到回来还要面对那大山包一样的麦草,别说要她一背篼一背篼往草房背,仅仅是想想,就觉得异常辛苦。她说她没有想到肖蔚会这么能干,她以为这些草还原封不动地堆放在巷道口。
母亲让肖蔚放下背篼,休息一会儿等着她。她急急忙忙地走了。肖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突然想起母亲说的忙得着了火,不由责怪自己怎么都忘了问母亲火势怎么样了,有没有人受伤。
母亲很快回来了,她拉着肖蔚和肖平的手进了家门,让他们把脸洗干净等着她。不一会儿,母亲端着一盘红红的东西出来了,上面还盖着雪。
“快吃点,你们一定饿坏了。”母亲说,“这个好,这个最有营养。”
原来母亲是去买西红柿了,还切好拌了白糖。看着如此诱人的美食,肖蔚和弟弟都不由得流下了口水。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两个人脑袋抵在一起边吃边抢,狼吞虎咽。
吃到最后,肖蔚还和弟弟起了争执,因为盘子里最后剩有一些汁水——这可是好东西。西红柿只剩下带籽的汁水,充分吸收了白糖的甜味,现在喝起来又酸又甜,格外好喝。两个人都想喝。弟弟贪心,端起盘子恨不能一口就喝个底朝天。肖蔚是女孩子,到底秀气,每回端起盘子,她都细细地咂摸品味,急得弟弟直跺脚。还是母亲公平,她找来两个小碗,把糖水平均倒在每个碗里,让肖蔚和肖平每人小半碗。
看着二人停止争抢,母亲叹了口气说:“还是公家人好,我看见张子祥他们发了西红柿,每个人提了一大网兜回家。可够他们一家人吃了。”母亲又补上两个字:“真好!”
张子祥是附近铁器加工厂的工人。公家人!公家人!现在只要听到这三个字,肖蔚就觉得自己很容易被这三个字击倒。
10
在冷风中打着寒噤的城市没有太阳的温度,林立的高层水泥钢筋建筑投下巨大的阴影。奔跑的肖蔚整个脸都冻木了,丝丝咸腥在口中散开。肖蔚咬着嘴唇感觉不到疼。
肖蔚再也走不动了,她停在了一家医院的前面,径直走进了门诊大厅。
肖蔚在吵吵嚷嚷的大厅中静坐流泪。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姑娘,你怎么了?”
肖蔚抬头,一位身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线里。
泪雨纷然的肖蔚不停地摇头。
“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
肖蔚再一次摇头。
“姑娘别哭。这样吧!我快下班了,你等我一会儿。我这会儿非常忙,等我把手头的事忙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说,不用怕。”
透过眼中的水雾,肖蔚见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面色黄白,脸形轮廓分明,宽阔的额头搭着几缕刚劲的黑发。他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整齐又洁白。他的声音听来温软而亲切,散着柔和的磁性魅力,与工作室里张扬而强势的男人完全不同,也完全有别于老钱的居高临下的施舍放恩。
肖蔚不想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泪如雨下。
“你别急,等我啊!”白大褂走了,走出几步之后又回过头对肖蔚说。
肖蔚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那个身影不断流泪。
约摸二十分钟后,白大褂出来了,换了一件红色的户外冲锋衣,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得眉目俊朗清逸。
“姑娘,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他看着肖蔚小心地询问。
肖蔚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跟在后面。
他带肖蔚到一家川菜馆门前,问肖蔚:“可以吗?”
肖蔚点头。
于是两人坐在临窗的小桌前。他研究了一会儿菜谱后让肖蔚点菜。他始终温文尔雅,他一直在征求肖蔚的意见:可以不?好吗?行不行?
他有一种温度,他还带着有温度的种子,在不多的交流中,慢慢种进肖蔚被那个工作室的男人冷冻的心房。
他要了一瓶半斤装的白酒,也给肖蔚斟上半杯。他说肖蔚的这种状况喝点酒会好些,况且天这么冷。
他不断地给肖蔚夹菜,让她多吃点。
想起工作室那个她曾深深爱着的矮个子男人,肖蔚顿觉天地之别、云泥之别。
肖蔚安静地吃饭。
他突然伸出手来,肖蔚以为他要抚摸她的脸,下意识地躲避。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按住肖蔚躲避的脑袋,把肖蔚留在嘴角附近的一粒饭菜残渣取走。肖蔚顿时红了脸。她知道,不是因为酒精。
他始终带着平和暖人的微笑。肖蔚几乎想让时间停止下来。
于是,暂时无处可去的肖蔚跟他到他的家里,肖蔚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工作室的矮个子男人现在已然成为狂怒的狮子,肖蔚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去,那个矮个子男人无情地浇灭她不断升温的感情。肖蔚不想再作践自己。
这个男人说他叫铁斌。这是一个有着多重质感的名字。
那个下午,肖蔚就在他家里休整。她甚至觉得自己在铁斌面前不需要有戒心,因为她觉得他温和,豁达;他阳光,透亮。
肖蔚没有告诉铁斌自己到底因为什么事会哭成那样,还滞留在医院的门诊大厅里。铁斌也没有追问她。
隐秘世界里谁都有无法碰触的幽深,铁斌应该也明白。肖蔚觉得和铁斌相处时,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和谐与安宁。那天下午铁斌没有去上班,肖蔚在他家里和他一起听音乐、看碟片、喝红酒。
当时间定格到下午六点钟,此时肖蔚已经可以面对着屏幕上那些搞笑的镜头开怀大笑。看着脸上布满阳光的肖蔚,铁斌也在笑,虽是抑制的,却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笑。肖蔚明白。
心与心就这样近了,肖蔚没有问铁斌的家庭,她觉得,这个男人敢于把自己带进他的家,就有他充分的理由。
吃过晚饭后肖蔚坚决地走了,铁斌也没有强留。
这个男人真是沉着内敛,成熟稳重,肖蔚想。那个晚上肖蔚其实并不想走,却害怕自己轻易留宿给铁斌留下轻浮随意的印象。
心里已经有了魔鬼,就会蠢蠢欲动。
在互相留了手机号后,肖蔚和铁斌开始了手机短信交流,内容不外是随意流泻的一些小情绪。肖蔚会说:“这个冬天,你给我了温度;城市风卷着一切恣肆,这个城市因你而温暖;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只。”
铁斌无一例外地全部回复,耐心而从容。
他说:“要对自己好,人没有理由不对自己好。”
他说:“必须学会心疼自己!女人可以不疼别人,但不能不疼自己,否则别人更不会心疼你。”
他说:“曾经有多少个陌生的生命,只是迎面错过,甚至连对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他温情却不泛滥,克制而从容。
肖蔚说:“霜叶无心空对月,洲沚夜色洒梧桐。”
他回复:“轻鸿戏江潭,孤雁集洲沚。”
他的才华让她倾慕不已,如果说工作室的男人是烈火,而他则是一杯清香四溢、温热甘醇的茶水,盛在美丽高挑的小口径玻璃杯中,单是看看,就赏心悦目。
肖蔚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矮个子男人的工作室整整蹉跎了两年才遇到铁斌,她恨矮个子男人至今连电话都不给自己打一个。而他的电话,刚开始是关机,后来是空号。
肖蔚感叹自己早被生活拾掇得千疮百孔,却在这个时候有了这样的一场相遇。
11
晾晒粮食的地方并不好找。
装袋后拉回家中的麦子必须抓紧时间晾晒,时间长了麦子就会被捂坏,那大半年的辛苦可就泡了汤。肖家晾晒粮食的地方通常是在家中的小院和房顶。肖蔚家有三间小平房,一间是父亲和母亲的卧室,一间是肖蔚和弟弟的卧室,还有一间是厨房兼餐厅,平时,肖蔚姐弟俩写作业也在这里。这三间连在一起的平房房顶是一个较为宽阔的场地,可以用来晾晒麦子。但是这里存在一个难题:麦子如何运到房顶去?如果是在院中晾晒,就不用担心粮食怎么运上去,只需将院中向阳的地方打扫干净,再铺上塑料布、被单一类的东西,将能装两百斤麦子的大麻袋靠着肩扛手挪,运到晾晒的地方,打开袋口,将麦粒倒出来均匀地平铺在上面。这个时候,可不能铺太厚。这个时节的地气太潮了(总是下雨),如果太厚,麦粒晒不透,照样会霉烂。可是院中的场地毕竟太小,一次晾晒不了多少,就不得不将粮食往房顶上晒。这样不但可以多晒一些,而且晒得更干。
肖蔚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很好的装卸工,两百多斤的大麻袋,他半蹲着身子扛起来,走几百米都不成问题。可是父亲渐渐上了年纪,那沉甸甸的大麻袋,简直可以将父亲的腰压断。虽然父亲是不怕出力气的,但是父亲现在出不了那种力气,如今他一次只能将半麻袋粮食背在后背上,踩着让人心悬的木梯子,一步一步地往房顶上爬。父亲爬上去后,房檐上的母亲早就准备好接应父亲。母亲会用双手撑着父亲背上沉重的麻袋底,好让父亲仰起身子,将麻袋放下来。这个时候,父亲可不能拒绝母亲的帮忙,如果他还背着袋子在房顶上走,那重锤样的脚步很可能会把房顶踩塌。如果母亲接不好,那重重的麻袋直接落在房顶上可不是好玩的——可能会将由木条和麦草加上细土铺就的房顶砸出一条大裂缝来,那下雨天就有得受了。
房顶上的父亲和母亲通力合作,将大麻袋运到已经弄干净了的地方,剩下的工作,是母亲和肖蔚的。麻袋口是用麻绳捆扎的,都被细心的父亲和母亲系上了活节,只要使劲一拉,袋子里的麦粒就会倾泻而出。肖蔚会找来一根长木板,手拿一端,和母亲一样跪在房顶上,靠着双膝的挪动,用木板将麦子划拉开之后,再均匀地铺平。每隔一两个小时,还要进行翻晒,便于将每一粒麦子晒干晒透。
下午,一定要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将所有晾晒的麦子归拢装袋。安城的天气,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暴风雨说来就来,肖蔚跟着父亲和母亲好一阵忙活。先要将平铺的麦子拢成堆便于装袋。那些在阳光下晒了许久的麦粒极其调皮,根本不听肖蔚的话。肖蔚手中的长木板从它们身上划过时,他们集体发出欢快的嗞啦声,不断滚动着,就是不愿意主动拢到一起来。许多麦粒从木板之上水一样滑过去,让肖蔚不得不双膝跪倒挪动,反复划拉手中的木板,让它们聚集在一起。
当原来在一个平面上的麦子变成一个又一个小堆,肖蔚的工作是再一次跪下来将这些麦子用手扒拉到袋子里。当袋子装到一定数量后,肖蔚得站起来将袋子提起来立到房顶上。
母亲在一旁重复和肖蔚一样的工作。母亲姜黄色的头巾上全是灰。她成了大花脸,眉毛和睫毛全挂了土灰,鼻子周围更是尘灰密布。鼻洞口最是好笑,每一根鼻毛都挂着灰尘向外探头,像《西游记》中妖怪出没的山洞。
接下来,肖蔚要站起来用双手撑开袋口,母亲则拿着簸箕将麦粒铲起来倒进袋中,看着装得差不多时,肖蔚会到另一边继续跪下来往另一个袋子里扒拉其余的麦粒,母亲一个人继续往刚才的袋中装麦子,直到装得差不多了,然后用细麻绳捆紧袋口,打上活结。父亲则负责一袋一袋从房顶上往下背袋子。沉默的父亲像一头老牛,除了劳作,再无言语。
父亲和母亲,在晾晒的几天中,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内容,繁复而琐碎。
肖蔚从小知道父亲和母亲的辛苦,自然在学习上拼尽全力,于是功课门门全优,几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安城的一所大学,并且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肖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和母亲的喜悦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肖蔚只觉得父亲那天格外精神,频繁外出,却又很快返回。肖蔚不知道父亲在忙活什么,就去问母亲。母亲说:“你还不知道你爸?他是给人显摆去了呗!你可是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给你爸长精神了。你爸啊,高兴得这几天连头上的虱子虮子都笑着呢!你没看出来?”
肖蔚记得后来亲戚朋友前来祝贺时,给自己身上挂满红绸布。肖蔚感觉自己那天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凭亲友摆布。那些红绸布从一个肩膀斜搭过来,在腰侧挽了个结。无数条色彩鲜艳的红绸布一层层叠加在左肩和右肩,那些系在腰两侧的绸结让肖蔚的手臂无法自然下垂,只好一直悬着。仿佛被五花大绑的肖蔚找到母亲,想让她帮忙把这些红绸布取下来。没想到母亲黑了脸说:“这个可不能轻易就取了,这多喜庆。”不过母亲的脸很快就转了晴,她说如果肖蔚实在难受,她可以给她整理一下。母亲说完后,一条一条整理那些红绸布。这些红绸布其实都是被面。母亲高兴地说:“这下好了,可以做好几床被子。还可以把那些旧的被面换一换呢!”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红绸布鲜艳的色彩映在母亲脸上,使她看起来红光满面。她始终微笑着。
正在肖蔚庆幸母亲终于不再说公家人三个字时,母亲突然说:“咱蔚儿以后就是公家人了。”肖蔚看见母亲一脸无法掩饰的幸福与满足。
12
在找到一个公司文案的工作后,肖蔚在这个城市拥有了一间宿舍。但三个人蜗居于一个屋檐下的逼仄,让肖蔚倍感压抑。
肖蔚不想另外租房再置办锅碗瓢盆。她本来就是在风雨飘摇中生存,哪里都不会是永久的家。仅仅只是寄居的日子,没有必要伪装出家的环境和氛围。
铁斌有家,一个并不太大,但足够两个人生活的地方。他的家干净亮堂,简单而随意。铁斌说他家的门,随时为肖蔚敞开。
肖蔚并未抱太大的希望可以和铁斌走进婚姻的殿堂,但是这扇门既然已经打开,她就不想错过。
恨不相逢未嫁时,肖蔚没有这样的纠结。她得知铁斌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时,也告诉铁斌她自己和公家人的婚姻,前夫的自私与偏执,前夫的平庸与浅陋,以及她走出那个围城时的决绝与脆弱、矛盾与挣扎。她还告诉铁斌,她的父亲和母亲对于公家人身份的执著,以及自己的不孝。
铁斌一言不发地听完肖蔚的诉说。他的表情在那一刻看来既复杂,又难以捉摸。肖蔚忐忑难安。肖蔚本来不是可以轻易打开自己的人,但是真正向着铁斌打开时,肖蔚没有犹豫。
一只大手伸过来。肖蔚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正坐在铁斌家中的沙发上。肖蔚的手,随意地放在自己的腿面上。这只大手伸过来盖住肖蔚的手,这只大手的五根手指分开,分别插进肖蔚的手指缝。这只大手用力合上指缝之后,又握了几握。这只属于铁斌的大手,是铁斌主动向肖蔚伸出的。这只手的五根手指在这个时候神奇地和肖蔚的五根手指严丝合缝,仿佛生就如此。这只手的手掌很软和,有着滚烫的体温,令肖蔚有着短暂的迷失……
女人的信仰往往会崩溃于一次小小的内心活动,肖蔚也不例外。于是,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比如两个人的肌肤相亲。
铁斌很懂得掌握她的心理与偏好,他很容易地驾驭着她,让她在隐忍克制了很久后到达高潮。那一刻的快意淋漓,令肖蔚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回味,并深深依恋。
铁斌的好,不是一个好字就可以形容得了。深深沉浸于这种往来的甜蜜之中,肖蔚享受着隐秘的快乐,并为自己拥有这份感情感到幸福和满足。欲望是会不断生长的怪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肖蔚开始期待,如果就此拥有一个家该有多好。
温暖,舒适,安静,甜蜜……一个家应该具备的某些要素,铁斌这里似乎都已经具备。如果说还缺少什么,那就是一纸婚约的束缚。当肖蔚没心没肺地送走日落迎来月升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太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和铁斌这种露水夫妻的生活,让肖蔚不安也恐惧,她害怕有一天会永远失去。还有母亲的关切也让肖蔚害怕。母亲始终在安村为她揪着心,更为她这些年没有婚姻的生活一味深深地谴责自己。当初前夫就是母亲相中并软硬兼施,让他们走到一起组成了一个所谓的家。当肖蔚越来越多地发现前夫的斑斑劣迹,越来越不能容忍在家中的暴力,当母亲最终明白心爱的女儿在这场与公家人有关的婚姻中,只有不幸没有幸福时,母亲态度坚决地支持肖蔚离婚,同时也为肖蔚心痛不已。
和铁斌无数次有意无意地提到结婚,肖蔚不敢直接就进入婚姻的话题,她小心翼翼地周转迂回,千方百计地旁敲侧击,她就想要一个明确的回答。
他的态度始终暧昧而尴尬。
肖蔚问他:“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说:“邂逅两相亲,缘念共无已。”
肖蔚告诉他自己太疲惫,就想停留在一棵树上。
铁斌问她这样不好么?他说起他对婚姻的恐惧,他的两次婚姻全以失败告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早就给自己设了防,再不会轻易走进婚姻的圈套。
怎么办?肖蔚一筹莫展。
公司里有一个长得极丑的同事,名字叫禇志贤。平日里,大家都叫他禇工。禇工的丑,个子矮小不说,脸膛和脖子四季通红也就罢了,还有那出奇小的脑袋架在一个结实无比的身躯上——实在是不成比例。而禇工一张嘴时那满口尖利的黄黑相间的牙齿,会让肖蔚联想到欧美电影中的吸血鬼。五官无一可取地搭配在一起的禇工实在让人寒心——造物主怎么就允许他的父母把他生成这样子呢?
肖蔚现在所在的单位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国企。禇工是公司人力部的主管,肖蔚做文案。虽然工作上的业务关系不多,但是平常他俩聊得很多。他们互相加了QQ好友,原是为了工作方便,没想到更为私聊提供了方便。如果有闲暇,肖蔚就会在QQ上问禇工在做什么。虽然只是简单的问话,禇工都会很认真地回答。
因为这家公司国企的性质,员工分为正式在职员工和内部聘用两种。正式在职员工几乎不和聘用员工交往,于是内里就有许多颇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身为聘用员工的肖蔚向来不精于此道,当然就得事事留心,免得又得回到找工作的日子。公司为员工解决了住宿,吃饭有食堂,工作也是肖蔚喜欢的文案工作,再不用颠颠地跑来跑去拉业务。这样的工作在这个城市难以觅到,肖蔚不得不珍惜。
禇工是正式员工,还是主管,却很真诚,偶尔和肖蔚碰面也是很谦卑地微笑,主动打着招呼,仿佛肖蔚是他的上级。肖蔚是一个很容易会被一些小的细节而感动的人。
比如去打水,本来是禇工先打水,见了肖蔚,他一定会主动让肖蔚先接。如果肖蔚再三推辞,他便不由分说地抢过肖蔚手中的水壶,帮肖蔚接好后一言不发地递给肖蔚,然后再接自己的水壶。还有一次,是关于通勤车的座位。公司通勤车的座位似乎是固定了的,有的人之前坐哪个位置,就会习惯于长期坐一个位子。肖蔚起先不知道,有一天随意乱坐的时候,肖蔚突然发现有人固执地站在自己身边不肯走。肖蔚起先并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在稳坐泰山的同时感到奇怪: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自己身边久站,有那么多座位却一直不落座。
公司通勤车是个小中巴,中巴车右首靠窗有三个单独的位置,其他位置一律是两人一排的座位。肖蔚喜欢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那天上车时看到靠窗的单座仅剩一处,便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没想到那个位置曾长期固定给了公司副总的一个亲戚——边祥伟。那天边祥伟一言不发地站在肖蔚旁边,肖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道另一侧的同事便向肖蔚使眼色,肖蔚还是不解。坐在后面的禇工就拽了肖蔚一把,生生把肖蔚从那个座位上给拽起来。还没等肖蔚反应过来,她离开座位的一刹那,边祥伟便结结实实地坐在肖蔚的位置上。
边祥伟在公司可是谁也不敢得罪的主儿,肖蔚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犯这样的错,恍然大悟的瞬间,禇工已经腾出他坐的靠窗的单座让肖蔚坐下。
肖蔚多多少少听到一些关于边祥伟的传说,如果有人得罪了他,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因为一个座位差点得罪公司的权势人物。这个社会处处小心尚且会惹祸上身,肖蔚这样不管不顾当然会让一些人不舒服,比如边祥伟。肖蔚感激禇工给自己解围。禇工在QQ上对肖蔚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个社会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法则,让我们不得不按着这个法则走。如果想要顺风顺水,就得遵从法则。”
禇工说得不无道理,肖蔚虽然未必全部认同但也明白和理解。人是社会的人,社会是人的社会,哪容你随便出幺蛾子?这一点上,肖蔚十分感激禇工。
因为私下接触得多了,肖蔚便将禇工当成可以掏心掏肺的人。许多事就想和他说一说,比如自己和铁斌的事。肖蔚把自己对眼前及将来的毫无把握感,包括自己的困惑和难处都告诉禇工,想讨个主意。对于边祥伟有意无意地总是找自己麻烦的事,疲于应付的肖蔚也只能说给褚工听,请他帮忙解决。
禇工会站在肖蔚的立场上,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这一点上,肖蔚相当感激禇工。
肖蔚真把禇工教给她的办法活学活用到铁斌那里,但是令肖蔚失望的是这些办法说起来可行,实践起来丝毫不起作用。纸上谈兵和现场操作完全是两回事。铁斌果然没有姓错铁,真的是刀枪不入。这个男人的山到底有多高,水到底有多深,肖蔚至今一无所知。
肖蔚渐渐感到绝望。时间转眼又过去两年,想到自己马上进入豆腐渣的年龄,想到母亲对自己的牵挂与担心,便越发着慌。
一日,烦闷不已的肖蔚一个人去离公司不远的一家酒吧喝酒,却没想到禇工居然也在。相请不如偶遇,于是两人便在一起喝了个天昏地暗……
13
“妈,你放心,我挺好的。”肖蔚再一次给母亲报平安。
母亲一直在担心肖蔚,自从她失去了公家人的工作,母亲的担忧与日俱增:“你光说好,怎么个好法?现在在做什么?”
肖蔚咬了咬嘴唇说:“我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做了文案。”
“文案是什么?”母亲的知识,自然很难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肖蔚怕母亲再三盘问,想快点结束:“就是往电脑里录个文件什么的,在办公室坐着。”
“这个好,这个好。还是国有企业,是公家人,在办公室里好!风吹不着,雨淋不上。蔚儿你可要好好干。”
和母亲的话题似乎越来越少,对于母亲那种根深蒂固的公家人观念,肖蔚无力改变,也不想解释。她觉得自己和母亲永远在两个世界里,距离如此遥远。这两个世界,以前由公家人三个字维系着。这个词组无论内涵还是外延,都有母亲,还包括沉默的父亲。母亲有的时候是父亲的全权代言人,可以代父亲发表他的一切见解,寄予她的全部厚望。
走到今天,肖蔚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承受不起公家人这三个字了。她能明显地感觉出母亲在电话中的急切以及热烈。当她用谎言敷衍母亲,满足她的心愿时,她觉得每一颗牙根都有明显的酸痛感。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覆盖,她有无比深切的无力感。怎么办?成为公家人,是父亲和母亲对她最大的希望,也是他们一生为儿女含辛茹苦的终极目标,她不能也不敢轻易就将它击碎在父母面前。但是时间一长,她发现自己变得急躁和焦虑,她很容易分心,会没来由地想流眼泪。
她不得不一次次对母亲撒谎,她想起曾对母亲撒的第一个谎。她现在变得爱追忆往事。
那是多年以前。那个时候的母亲,眼还没有花,身体也没有佝偻得像现在这样厉害。那个时候的母亲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母亲最会做鞋子。母亲做的鞋子是安村人的样板,许多人家的小媳妇,会红着脸来请教母亲。而那些年长的,虽然习惯在村里横着走路,但到肖蔚母亲面前,她们无一例外地低下头,弯着腰,无比谦恭地向母亲示好,虚心地向母亲讨教。
那个时候,母亲是慈祥与和蔼的,她的脸上,还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公家人三个字也还没有太深地扎根在她的内心。
那时母亲给肖蔚的鞋面上扎了许多好看的花儿,干枝梅、牡丹、石榴……有很长一段时间,肖蔚觉得母亲是天下最聪明最能干的母亲。
许多个夜深人静之时,在昏黄的灯下,母亲挑灯夜战。她坐在一个小方凳上,弯腰弓背,一只手紧握鞋身,另一只手不停地来回穿针引线。在很多个黑夜里,母亲重复着同样的姿势和同样的动作,最终成就一双双漂亮的布鞋。尤其是刚做好的新鞋,浆硬,簇新。那黑色布面上红红绿绿的花朵,鲜亮,夺目,几乎让人不忍心穿到脚上,而且每一双鞋子的花样都各有千秋。
有很长一段时间,肖蔚是喜欢那些鞋子的,喜欢穿上鞋子时踩到地上的那种踏实与妥帖。那些鞋面上的花儿,简直能将蝴蝶引到脚面上来。但是当肖蔚上到小学三年级,她发现,周围的女孩子不再穿这种鞋了。那些女同学有各式各样的运动鞋和皮鞋,很少有人穿那种粗笨土气的布鞋。体育课上,站在队伍里的肖蔚会留神观察每一双脚,她发现,他们的鞋子无一例外地洋气,新鲜,花样多,看起来很是惹人注目。到了下雨天,那种鞋子的脚面也不会全湿。而她脚上的布鞋,别说下雨天,只要地上有水,水就会洇透鞋帮,再洇到鞋面上,那些泥水的斑点,每一点都触目惊心……
肖蔚也想要一双那样的鞋子——来自供销社的鞋子。但是肖蔚不敢,她知道,许多穿这种鞋子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至少有一个是公家人。而来自农村的那些孩子,也和她一样穿着布鞋,同样为脚上的这双鞋自卑和羞愧。
肖蔚瞅准机会,对着心情不错的母亲说:“妈,老师让我们买一双运动鞋,体育课上要穿。”
母亲随即问:“这种鞋子哪里有?多少钱?”
“供销社就有,钱好像不一定。”肖蔚说这句话的时候,心跳得厉害,语速也比平时快许多,好在母亲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母亲去和父亲商量。不多久,母亲回来了。她说:“你爸答应了。”又说:“我们不是公家人,黄土里刨不出钱来,用钱得要拿鸡蛋换。如果不是要紧的,有些钱就不能花。”
肖蔚在那一刻极为羞愧,谎言遮盖之下,她对母亲的为难无言以对,只有频频点头。
新鞋子买回来了,一双雪白的崭新的球鞋,有绿色的鞋边、白色的鞋带,穿鞋带的眼都由金黄的金属小圈镶嵌而成,一个挨着一个,整齐又神气。这双鞋子简直漂亮至极,肖蔚异常珍惜。体育课她也舍不得穿,因为体育课上要跑要跳,她听说新鞋不结实,怕把它穿烂就再没有了。
肖蔚没想到的是她只穿了一天,这双鞋子就被同学踩脏了,后来她怎么洗都洗不白,用了多少粉笔都无法使鞋子回到当初的炫白,她甚至还为此哭过鼻子。
后来有一天母亲问她:“体育课不用上了吗?”
肖蔚含混不清地支了过去,不敢再答一字。从那时起她就明白: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来覆盖。
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肖蔚,现在却不得不用谎言来面对母亲。
14
床单和被罩是一色的灰白——是不知道用了多久洗了多少次后的颜色,泛黄的墙壁上有几处明显的污迹,一张破损的桌面被四条伤痕累累且几欲折断的桌腿勉力支撑,两张椅子的坐垫一张更比一张污脏,让人都不忍心坐下去……
第二天,在一家廉价的宾馆房间的床上醒过来,头痛欲裂的肖蔚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剥了漆的桌面,瓷杯,窗台沿,宽大的窗帘布,裂口的烟灰缸、电视机、电话机、服务指南……肖蔚的目光落在室内诸多东西上,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且更为要命的是,双腿之间的隐秘之处竟然有许多的污物,已是过来人的肖蔚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肖蔚记得在酒吧里遇到了禇工,记得禇工承诺说可以让她正式进入公司,由现在的临时人员变为正式在职员工。禇工说身份问题在这个公司十分重要,如果肖蔚在这里真正拥有公家人的身份,那她这一辈子就不用发愁买房、结婚、生子、买车等等人生大事。肖蔚记得禇工说这些的时候两眼放光的样子,也记得他们离开的时候自己的两脚像踩在棉花团上,记得禇工热情地搀着自己走路,却记不起几时走进了这里。看着房间里陌生的陈设和地上乱作一团的衣物,肖蔚想破脑袋也记不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度过了一夜。
更加让肖蔚绝望的是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和禇工对质讨说法——根本就是自己不懂得洁身自好,如何能怨人家乘虚而入?还有,或许根本就是禇工以为她肖蔚为了转变身份有求于他,甘愿委身于他……
委屈与辛酸,无奈与心痛一起涌上心来。肖蔚突然万分想念铁斌,无法遏制地想念,想马上见到他,想倚在他的肩膀上,想让他把自己揽进怀里……
肖蔚手忙脚乱地穿衣,飞跑进公用电话亭给铁斌打电话。
“亲爱的,你慢慢飞,飞过丛林去看小溪水……”铁斌的手机彩铃很好听,肖蔚紧握着话筒,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那蝴蝶一直飞,似乎永远也飞不到尽头。
电话响了许久,铁斌才接听。肖蔚张口就说手机丢了。她还没有想好下一句,她向来不善于表达,此时此刻,她觉得话筒那边的人,就是自己最可亲近最可信赖的人,有些话无须多说,那个人都会明白。
还没等肖蔚继续往下说,铁斌说:“有什么事请直言。”紧接着说自己最近经济很是吃紧,家中的锅炉又坏了,如果换又是一大笔开支。
肖蔚觉得铁斌明明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他以为自己清早打电话来,是要向他索要一部手机吗?铁斌拙劣的拒绝手法令肖蔚心里面寒意顿起,齿冷不已。仿佛在看那些老套的电影或者小说,就在她的眼皮下面放映出一幕幕活色生香,薄情寡义。疲惫渐渐袭来,渗透肖蔚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浸入骨髓……
15
母亲来电话说庄稼黄了。母亲又说现在庄稼人都不种庄稼,或者自己种了,让别人收。母亲还说现在收割机可以直接开到地里,麦子可以直接从麦地里装袋运回家。只是种庄稼的成本,越来越高了。
肖蔚想说你们再别种了,种庄稼入不敷出。但是肖蔚还是不敢。父亲和母亲当了一辈子农民,他们不会甘心让地荒着,或者让别人耕种。肖蔚想说她养活他们。肖蔚还是不敢。肖蔚觉得自己可能连自己都养不活。
父亲向来是沉默而执拗的。在土地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他,似乎离不开土地,许多人进城里打零工,父亲却始终守在庄稼地里。他固执而习惯性地甩出一句:“都不种庄稼了,人吃什么?有人吃,就得有人种。”
其实父亲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肖蔚不忍心父亲这个年纪再吃这种苦。
父亲的腰,在半夜去浇水时摔伤过,如今时好时坏。每逢阴雨天,就开始酸痛,有时连直起腰来也成困难。
安村的每一个庄稼人都知道:浇水可不单单是个力气活。
头水、二水、三水……安村人把麦田的灌溉时间严格地按小麦生长的规律进行着划分,并一丝不苟地执行。麦子种下去,头水尤为关键。二叶一心灌头水,头水太早或太晚,都会影响麦子的生长,最终影响到麦田的产量。安城的春季大多干旱,头水会和二水连在一起浇。通常是头水刚浇下去没多久,二水就得跟进。二水后,三水要缓。所以这头水和二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那些劳力多的人家对于浇水是不用犯愁的。一个人守着水口,另一个人来回巡逻,还有一个人就在自家地边,看着水一点一点地漫进麦田,浸入焦渴的麦苗根部……然而浇水却苦了父亲。母亲的腰和腿不好,下不得水。无数个深夜里,父亲穿着沉重的胶靴扛着铁锨独自出门。
打从父亲出门的那一刻起,母亲就揪起心了。安村并不安。因为浇水的矛盾,时有争吵打斗之事发生。母亲对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不得不啰嗦:“如果有人截了水头,千万别上火!要和人家讲!不要吵!看着人多的,更不要争!等他们浇完你再浇也可以……”
早年,安村立了一条规约,明确规定每一家浇水灌溉的次序。如有违反,会将犯事的人绑在村公所的柱子上严加拷打,以示惩戒。那时大家浇地都按规约来,哪怕自家的麦田旱死枯焦了,谁也不敢轻易违反。后来,由于外来户增多,更多的麦田被开垦出来,加上村中老一辈的执事人已然老迈,渐渐地,人们便不按规约轮流浇地。每到春季里浇头水和二水的时间,大家便一窝蜂而上,谁抢到前面谁浇地。
水源只一个,从一条细窄的小沟蜿蜒而来,大家争相堵截。有仁义的人,也不完全堵截干净,多少剩下点细流,供别人家慢慢灌溉。也有自私冒进的人,把水头完全引至自家地里,全不顾别人心焦,纷争便由此而起。
父亲一个人出门,母亲怕父亲的脾气会让他吃亏,不得不再三唠叨。庄稼不等人,父亲哪里会理会这些?如果他辛辛苦苦堵来的水头被别人截走,父亲可是得理不饶人的。但是一些人无理也走遍天下,怎么会顾及先来后到?这种人只要到了地头,水就得流进他的地里。
有一年,父亲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等别人家的地浇完了,才把水引到自家麦田中,浇完一块地准备浇另一块。没想到父亲刚把进流的豁口扒开,水却眼睁睁地干了。父亲当然知道是有人截了水头,于是提了铁锨顺着水源追上去。截水的人虽然和父亲相熟,但此时却不买账。那人硬说是自己先引的水头。三句话不对,父亲就和那人厮打起来。结果谁也没占到便宜,争执打架的工夫,那一家把一块地浇完了。
这些虽然是小事,却足以影响到麦田一年的收成。谁也不想让自己的麦田在关键时候活活干死。川水地区虽然有水,却更加珍贵。母亲怕父亲因为心疼庄稼和别人抢水源吃亏。母亲认为既然等了大半个晚上,再等等也没什么的。其实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如果你深更半夜扛着锨,穿着笨重的胶靴,已经摸黑从家里走几公里到了自家田边,好不容易找到水头后缓缓地引到自家麦地里,还要一块一块扒开水口,眼睛盯着水一点一点地流进地里。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完成的,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白天是根本抢不到水源的。只有晚上,人相对少些,多少还有机会。许多时候可能会空跑好几个晚上,因为人太多了,谁都想先灌溉自家的麦田,但已经有几个人排好队。有的人虽然精于算计,认为等早先排好队的人全部浇完,总能轮到自家,结果却根本轮不上。谁也不想大半夜空跑一趟,却不得不接连在几个夜里驱走瞌睡一趟趟空跑。
浇水要抢时间。
进入成熟期,是不能再浇水的。这个时候,还要注意,不要让水漫进麦田,否则,麦苗会倒伏下来,麦子就会长芽。那一年就得吃黏黏糊糊的麦芽面。
说起来,种庄稼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到头来,只有自家人吃亏。
如今,父亲和母亲拥有的土地越来越少了,安村这个城中村,在安城城市化的进程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居民村,大家远离了打碾场、庄稼地,以及各类劳动农具。肖蔚和弟弟名下早先也有土地,他们上大学转户口时,土地被村里收走了。肖蔚从进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天起,就远离了安村。原来阡陌相通鸡犬相闻的安村,如今高楼林立,条条大路通向未知的远方。
肖蔚再也回不到那麦田以及洋芋和油菜籽等农作物丰富着视野的安村了。
16
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的,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僵硬无比。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城市人,肖蔚突然又想到解宇轩。肖蔚脑子里除了熟悉的铁斌的电话号码外,便是这位花甲老人的电话号码了。想起老人慈眉善目满面沧桑,想起他炯炯有神的双目,想起他硬挺的僵直腰身,还有那一双青筋满布不停颤抖的大手……
离开《青杨舫》已经六个年头,肖蔚却一次也没有和这位善良的老人联系过,此时想起,禁不住感慨人世纷繁。老人的电话号码她一直记得,因为几年前老人常和她主动联系,并一次一次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肖蔚,让肖蔚主动和他联系。
在公用电话亭里老人的电话一拨就通,听到老人的声音,肖蔚禁不住哽咽失声。
解宇轩得知是肖蔚打来电话,在电话另一端也是激动异常。他说起自己对肖蔚的担心和记挂,他埋怨肖蔚怎么可以失踪这么久。他唏嘘不已,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听到肖蔚的声音。
解宇轩的声音沙哑而苍凉,一字一句透着温暖,让心乱如麻的肖蔚渐趋平静。于是肖蔚说了让她辞职的那一篇文评,说了矮个子男人工作室里发生的那一次盗窃,说了自己和铁斌刚才令她心寒的那一个电话,说了被禇工侵犯的那一场酒醉……
老人一直在倾听。肖蔚知道老人在听,但是老人听完后一言不发。老人在电话那一端粗重的喘息声此时越来越清晰,在肖蔚耳边犹如一辆飞驰的列车在呼啸……
肖蔚眼前突然出现幻象:一只没有脚的鸟儿翅膀上带着泥尘和伤痕,在不停地飞翔。一列火车飞速而来,无脚鸟在疾驰的列车前面奋力飞翔,而火车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
它们是无脚鸟。它们振翅飞翔在无边的天宇上,永远不得栖息。飞翔的目的,只是为了最终疲惫到无法再展翅。
肖蔚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一定是属鸟的,一只必须得不停地飞的无脚鸟。她觉得父亲和母亲,也是无脚鸟,还有大学毕业后在另一个城市里打工的弟弟,以及许许多多在庄稼地里苦拼的安村人都是无脚鸟。父亲和母亲,总想让他们姐弟俩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从此衣食无忧,再不用在土里刨食吃。他们也许永远意识不到,其实生存的法则并不只有一条。成不了公家人,肖蔚他们也有自己的活法。
自己是长久地被脑海中那个以无限放大姿态出现的公家人三个字给束缚了,肖蔚突然觉得,关于公家人三个字,可以就此画上休止符。她肖蔚或许根本没有成为公家人的命。不过人各有命而已。哪怕最终只能别无选择地敛翅收羽,为什么不选择让飞的过程更精彩?
明白这一点的肖蔚终于悟出:原来她不过是出于本能想寻求庇护和安慰。现在,不论解宇轩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已经不再重要。没有脚怕什么?不是还有翅膀吗?
雪归,本名杨秀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清明》《飞天》等报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暗蚀》《无脚鸟》、散文随笔集《云端或泥淖》等。获青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