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婚纱照
李进祥
说好了今天去办手续。
文丽和海涛刚要动身,店里进来了几个人。一个高个儿的小伙子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个粗腰女人,领着一个姑娘。文丽和海涛都看出来了,他们是来照结婚照的,但都没主动迎上去。
小伙子走过来问,你们这儿照结婚照吗?
海涛看着小伙子。小伙子面色黑红,额头上有几个粉刺疙瘩。海涛没好声气地说,婚纱影楼不照结婚照,你说干啥?
照一套多少钱?小伙子问。
文丽搭话说,价钱不一样,有999的,有1999的,还有3999的,看你照哪一种了。说着,拿过几本影集的样册来。
小伙子翻看样册,姑娘和女人也凑过去看。小伙子翻得很快,翻完了,回头看着女人和姑娘,眼光里是征求意见的意思。
文丽知道,农村姑娘照结婚照,一般是姐姐或者嫂嫂陪同,是照看姑娘的,也是给拿主意的。粗腰女人和姑娘看着不太像姐妹,好像是嫂嫂和姑姑。
女人说,太贵了吧?照几张相,就几千块?啥999,还不是成百成千的。
文丽说,999好,吉利,是天长地久、白头到老的意思。文丽说着,瞥了海涛一眼。
女人说,吉利当然好,得掏钱。太贵了!我结婚照相才花了二百多,这才几年,咋涨这么多?
海涛有些揶揄地插话,你说的是三十年前吧?
文丽问,你哪年结的婚?在哪里照的相?
女人说,我是大洪水那一年结的婚,对,是1998年,都十几年了。
文丽说,就是嘛,可不十六七年了?
说出这话,文丽心里一动。她和海涛也是那一年结的婚。那时候,她也像眼前的这个姑娘一样。
姑娘没有参与他们的讨价,低下头,又慢慢地翻看样册。样册上是精选出来的婚纱照,选的都是俊男靓女,明星一样。姑娘看得有些出神,也有些自惭。
姑娘小声问,照出来都是这样吗?价钱再能少点吗?
文丽说,照出来肯定就这个效果。价钱是定了的,不能少。不过,可以免费送相册相框,还免费送个戒指。
女人问,啥戒指?金戒指?
海涛插嘴说,照相送金戒指,你当谁是大头呀?
文丽眊了海涛一眼,又对女人笑了一下,说,是钻戒,比金戒指还好看。文丽说着,拿过几个红色的小盒子来,打开了,拿出里面的戒指,先递给姑娘一个,又给女人和小伙子每人一个。
小伙子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姑娘在手指上戴了一下,看了看,也放下了。女人往手指上套了一下,套不进去,又举在空中看,说,假的吧?
海涛说,真的好几万呢。
文丽说,不能算假,是人工的,你看样子多好。说着,戴在自己手上,把手伸给几个人看。文丽的手指细长,戴上戒指,把戒指都衬得好看了。
姑娘小声说,就照便宜的吧。说完,先看了女人一眼,又看了小伙子一眼。
女人说,那不行,便宜没好货。便宜的才照几张?你看人家荷麦,照了多少相,还都是银川城里照的。你看人家的首饰,白的一百多克,黄的一百多克,还有小汽车。你再看你,彩礼少了,衣裳首饰少了,照个相还拣最便宜的,你傻呀!
小伙子涨红了脸说,照,照贵一点的。
海涛说,那就照3999的。
文丽明白,海涛是想把他们吓走。
姑娘说,照1999的,就行了。
小伙子感激地看了姑娘一眼,女人则看着姑娘,说了句,你呀……
文丽说,那就照了?文丽是问他们,也是问海涛。
海涛说,照吧,快点化妆。
文丽负责化妆,海涛负责照相,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文丽实际上早就做好了化妆的准备。从姑娘小伙子一进门,她就开始看身形,姑娘该穿哪一款婚纱,小伙子该配哪一套服装。问价谈价的时候,文丽又开始观察姑娘的眉眼,看小伙子的脸盘,该怎么收拾,怎么化妆,她心里已经打好了草稿。开照相馆十多年了,她已经习惯了,看到店里进来个人,她就想着如何化妆。有时候在大街上见到人,她也会不由得想着给人家化妆。眼睛盯着人家看久了,还会招来不好的目光。尽管这样,她还是忍不住要看要想。这是一个小县城,大街上多数人都不化妆,尤其是农村来的人。农村小伙子很多都很英俊,农村姑娘媳妇的模样也算周正,就是不会收拾,显得很粗糙,感觉日子都过得很粗糙。文丽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城里的有些女人也不化妆,黄着个脸就出门了,好好的一个人就显邋遢了,把好好的日子也过邋遢了。她是个女人,看着女人邋遢了,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所以,文丽很喜欢给人化妆。
文丽把姑娘和小伙子带到化妆间。
先给姑娘化妆。姑娘文静,人也长得秀气。文丽早就看出了姑娘的特点,化妆也就要向着这个方向去。
眉毛的长短、高低,还有眼睛,刚学化妆的时候,文丽就知道把人脸扑白了,把眼睛画大了,把睫毛粘长了,把嘴唇涂红了。那样化妆出来的人,都是一个模样儿,照出来的相,在像与不像之间,别人看不出,本人也不敢认。经过多年的摸索,文丽对化妆才真正理解了,化妆的目的不是遮盖人的瑕疵,而是突出人的特点,把人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所以,文丽化妆出来的人,不会走样,看着变化很大,却怎么看就是本人,绝不会认错了。
姑娘文静秀气,文丽就突出这一点,妆化得淡一些,色用得浅一些,婚纱也选择比较古典的。文丽化妆的过程中,那个粗腰女人,也就是姑娘的嫂子一直在旁边看着。给姑娘粘上睫毛,姑娘的嫂子啧啧几声;给姑娘画上唇线,姑娘的嫂子又啧啧几声。化完妆,穿上婚纱,姑娘的嫂子更是啧啧不断。啧啧声里有对姑娘的赞美,还有一种羡慕,甚至是妒忌。小伙子没有一直盯着看,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好像被姑娘的妆容烫了一下,赶紧扭开头。等姑娘穿好了婚纱,亭亭地站在那里,小伙子才直直地看着姑娘,眼神中有惊喜,有稀罕,还有一种心疼。
小伙子眼神里的心疼打动了文丽。文丽给他化妆的时候,也更加用了心。给小伙子化妆和姑娘不一样,要保持天然,不着痕迹。给姑娘化妆,就像是雕琢一块玉,雕出来焕然一新;给小伙子化妆,就像打磨一块石头,磨出光泽,但不能磨掉棱角。小伙子本来就长得棱角分明,只是脸色黑些。简单地上了点粉底,盖住肤色,遮住粉刺,英气就出来了。西装再一穿,显得非常帅气。姑娘看着高兴,姑娘的嫂子瞅着高兴,看着一对新人完全换了个样子,文丽也开心。文丽只有一个想法,人一辈子结一次婚不容易,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新娘子新郎官化妆得漂亮些。
以前,还有海涛那一关。海涛是个优秀的摄影师,早些年,文丽的化妆技术还不太好,他能通过打光补光,把文丽化妆不完美的地方给补上。他还能通过角度的调整,突出人的优点,避开人的缺点,能把胖人照得苗条,也能把太瘦的人照得丰腴。照完相,还要做后期处理,有些问题,经过海涛的处理完全可以遮盖掉。但文丽总是尽力不让在化妆环节出现任何瑕疵,这样可以给海涛省点力气,也是怕海涛万一粗心了,相片就出了毛病。最近一段时间,就有几次相片出了毛病,顾客取相片的时候,看出来了,就闹起来。海涛还跟顾客嚷嚷说他们本来就长那样之类的话,事情闹得更大了。文丽又是赔礼又是赔钱的,总算解决了。文丽不好抱怨海涛,只能在化妆的时候更精心些,避免出现任何问题。相片出了毛病,跟顾客闹矛盾事小,关键的是,看到婚纱照有毛病,新人的心里就有了疙瘩。结婚的时候心里有了疙瘩,对婚后的日子不好。文丽总是爱往长远里想。她也想着,自己和海涛这辈子,一个化妆,一个照相,就这样过下去了。有朋友说,你们夫妻俩,谁离开谁都不行,这算是绝配。还有朋友笑着说,你们天天看着新人结婚照婚纱照,自己也天天过新婚吧?这些年,虽然不像朋友说的天天新婚,但两个人开一个店,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天天厮守着,文丽也很满足。她从来没想过两个人分开的事。
今天,文丽也尽量按照以前的规律。把一对新人送到海涛的摄影棚,文丽看看时间,午饭做不了了,就先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在学校食堂吃点,或者到外面饭馆吃。影楼忙的时候,顾不上做饭,经常是她和海涛要盒饭,让女儿在外面吃。女儿在电话中抱怨食堂的饭难吃死了,饭馆的饭也油腻,她想回来吃。女儿上初中,已经懂事了,文丽不想让女儿回来,就反复劝她在外面吃。文丽又打电话给自己和海涛要了盒饭。
换一套服装,照一组相,几组相照完,姑娘小伙子几个人走了。盒饭也正好送到,文丽给海涛送过去,自己先把店里收拾了一下,这才想起吃饭。文丽打开盒饭,看了看,不想吃了。她去看海涛,海涛也没吃,一个人坐在摄影棚里抽烟。文丽不知该说点啥做点啥。这会儿去办手续也不行,大中午的,人家下班了。
就在这个时候,又进来了一男一女。
两个人却不像是照婚纱照的。男的大约四十岁,女人只有二十多岁,两个人的年龄太悬殊。神态气质也不配,男的已经发福了,肤色却黝黑,不官不商的;女人很瘦,长得很漂亮,神情却不悲不喜的。
文丽问,你们有啥事吗?
男人说,到照相馆来还有啥事?照相呀!我说去省城照,她不去,我也没办法,她说就你们这里照得最好,我就过来了。这事得听媳妇的,你说对吗?
文丽向摄影棚那边看了一眼说,今天不照了。
男人说,这是啥话,顾客上门了,你们还往出推。
文丽说,我们今天还有事。
男人提高了嗓门说,啥事比挣钱还重要,你们会做生意吗?是不是钱挣多了。
海涛出来了,说,我们今天就是不想挣钱了。
男人的嗓门更大了,说,臭行有个臭规矩,开这个门,就得迎这个人。我们上门来了,你们不照了,啥意思,怕不给钱咋的?
海涛说,有钱你到别家照去,照相馆多得是,又不是我们一家。
文丽说,我们今天真的有事。
男人说,有啥事,没死人吧?
海涛说,你咋说话的你!
女人也冲着男人说,你咋这样说话呢!又转向海涛和文丽说,对不起,他这人性子急,不会说话。是这样的,我们准备结婚,想照个婚纱照,我以前在你们这里照过,就过来了。
男人也赶紧说,对不起,我这人嘴瞎得很。媳妇说你们这儿照得好,我们才来了,你们说不照,我就急了,这些天又是收拾屋子,又是买家具衣服首饰的,忙糊涂了,说了冲撞的话,你们别见怪了。你们要是没啥急事的话,就给我们照了吧。
文丽看了一眼海涛,海涛没点头也没摇头。文丽就说,那就照吧,上门的生意不能往出推,这是开店的规矩。
男人赶紧说,哎,好!好!
文丽问,照哪个档次的?
男人说,照最好的,最贵的。
女人说,差不多就行了。
文丽说,那就照3999的,行吗?
男人说,行,媳妇说行就行。钱不是个事。女人白了男人一眼,男人就不说话了。
都说好了,文丽就给女人化妆。前面刚进来的时候,文丽以为女人是个姑娘。她想不通,一个姑娘家,为啥要嫁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许是上当受骗,没办法了;也许就是贪图男人有钱有地位,现在的姑娘都实际得很,只要有钱,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都嫁。化妆的时候,文丽才发现女人应该是结过婚的,她的神色中已经没有了姑娘家的那种生涩娇羞。她为啥离婚了,又为啥结婚呢?文丽不知道。这么漂亮的女人,一般的男人都舍不得离,应该是她甩了男人。但看她的情况,又不像是甩了男人的,倒像是被男人甩下的。也许是丈夫死了。年轻轻的,咋就死了呢?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守寡了,日子一定也很艰难,这种艰难在她脸上也留下了印记。文丽这些年给人化妆,能从女人的脸上看出她的身份、地位来,能看出她心情好坏、日子好坏来。有些女人皮肤是活的,有光泽的,她的心里也是活的,日子也是有光泽的。有些女人脸色暗淡、僵硬,她的心里一般也是暗淡的,日子也是灰暗的。眼前的这个女人也是,虽然远看人很漂亮,但她的皮肤显得灰黄,几乎没有血色,没有水分,像很久没有雨水淋过的花朵一样。她的日子过得不好。文丽能感受到她的不易来。文丽又想,自己要是离了婚的话,也和她一样。也许还不如她,她毕竟要年轻得多。她这么年轻漂亮,找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要是自己离婚了,也许只能找个五六十岁的。真是这样的话,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也是对这桩婚姻并没有多少期待和欣喜,她脸上的表情似有一种沉稳,但更多的是一种冷漠。这种冷漠使她的眼角下垂,嘴角也下垂。文丽就用胶带把女人的眼角往上拉了拉,把女人的眉梢往上描了描,把女人的唇线也往上画了画,这样就显出一种淡淡的微笑来。不管咋说,女人结婚的时候,应该有点笑模样。她还给女人的脸上点出些淡淡的红晕来,很淡,就像是从女人脸上泛出来的、心里泛出来的。女人结婚的时候,该有些喜色。
给女人盘头的时候,文丽发现女人的头发里夹杂着几根长长的白头发,显得很刺眼。文丽说,有几根白头发,拔掉吗?女人淡淡地说,算了吧。
文丽这些年给新娘子化妆,容不得半点瑕疵,几乎有了强迫症。她看着女人头上的白发,越看越扎眼,忍不住又说,要结婚了,还是拔掉吧。女人说,你看吧。文丽这才一根一根,拔掉了那些白头发。白头发拔掉,女人显得年轻了不少。
化妆结束,女人显得更加漂亮。男人盯着女人看,不像前面那个小伙子看着那个姑娘有一种稀罕,有一种疼爱,而是一种贪吃的感觉,像是要一口把女人吞下去。文丽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想,这个男人应该是有钱了,看自己的黄脸婆不顺眼了,离婚再娶个年轻的。这样的男人现在很多。文丽心里想着,给他化妆的时候,糊弄一下就行了。但到真的化妆时,她还是一道一道地做,做出来,男人显得年轻了十岁。男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兴奋地说,我媳妇说得没错,你们这里弄得好,就是弄得好。哎,你们有外面照的吗?就是在那个公园里、树林子里照,那多浪漫。
浪漫两个字,叫男人这样说出来,文丽感觉不是味儿。她没有搭话,领着男人女人到摄影棚去。
给这两个人换第三套服装的时候,又进来了两个人,是一对老人,有六七十岁的样子。老太太搀扶着老爷子进来,没说话,先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老爷子好像有点不高兴,老太太劝说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文丽一句也听不清。老爷子应该听清了,一会儿点一下头。老爷子高大消瘦,老太太有点胖,长相相差很大,但气息却很像。两个长相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才会产生出那样的气息来。那种气息就像隐形的丝带,把两个人连接起来;像一种透明的血脉,把两个人融合起来。
文丽忙着给男人女人换服装,没有问两个老人,不知他们来干啥。这些年,条件好了,有很多老夫老妻,都来补照婚纱照,有四十多岁的,五六十岁的,还有七八十岁的。他们结婚那会儿,没能照婚纱照,成为一种遗憾,有些人就想把这种遗憾补上。但文丽觉得,这种遗憾是无法弥补的。四十多岁的,补照出婚纱照来,总感觉像是二婚。五六十岁的,为了遮盖皱纹和老年斑,妆要化得很厚很重,还要使劲修图,那样照出来,显得年轻了,却与本人根本不像了。不过,老人们看到自己相片上年轻了,就像自己真年轻了一样,非常高兴。
文丽也想过补照婚纱照,她和海涛是照过,但那时候穷,省钱,就穿了一款婚纱,照了四张相。当时没觉得,以后看起来,婚纱款式老旧,化妆出来土气,照相技术也不高,照片显得局促、寒酸。他们开起照相馆,试着照婚纱照的时候,文丽就给海涛说,我们也补照一下吧。海涛说,照相馆是咱自己的,啥时候想照就照,急啥?那时候就忙着挣钱,的确还顾不上这些。后来,文丽又提起了。海涛说,还用得着咱俩亲自照吗,等哪天我把原来的照片翻拍一下,PS就行了。咱想穿啥婚纱,就换啥婚纱;想要啥发型,就换啥发型;想把脸修多亮,就修多亮,而且还保证是原汁原味原生态的。那时候刚有了PS技术,海涛学会了,反复琢磨着修相片、做相片。海涛爱摄影,照每一张照片都很认真,修每一张照片都精益求精。由于他们态度好、技术好,很多结婚的年轻人都选择到他们店里来照婚纱照,尤其秋冬季节,结婚的人多,整天在忙,很少有时间出去。春夏人少的时候,也不能关了门。有时候开了一整天的门,没有一个人进来,但门还得开着,她和海涛都整天守着、随时等着。
这样时间长了,海涛就有些烦。
文丽最初没有在意。没生意做的时候,开店的人都会有些烦。后来,慢慢才发现,不光是没有生意的时候,海涛心里烦;顾客上门照相的时候,修相片的时候,他都显得有些烦。海涛心里烦,照相、修相片就有些潦草,对待顾客的态度,也有些不好。海涛负责照相,照相最关键,灯光的运用、角度的选择不一样,照出的相片不一样。甚至是照相时的心情,也影响照相的质量。心情好了,照出的相有光彩;心情不好,照出的相很暗淡。相片质量不好,态度不好,就影响了店里的生意。
文丽不知道海涛为啥烦,问他,他也不说。海涛话少,有事不说,就在心里放着。东西放在那里,会越来越旧、越来越少;心事放在那里,会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海涛对照相的热情越来越低了,对挣钱的热情越来越淡了,对文丽的态度也变冷了。文丽有一次又提起补照婚纱照的事,海涛说,拍那干啥,全是假的,有啥意思!慢慢地,文丽发现,海涛不光是觉得补照婚纱照是假的,还觉得打灯光选角度拍出的照片是假的,PS修出的照片是假的,连文丽的化妆也是假的。
最关键的是,海涛觉得这些年打拼赚钱是假的,十几年的婚姻也是假的。他提出了离婚。文丽问他为啥,他说没啥,就是不想过现在的日子了。他说影楼留给文丽,钱留给文丽,家里的一切他都不要,全留给文丽,他只要一个照相机。他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拍点真实的东西……
给男人和女人拍完,卸了妆,送他们走了,文丽才过去问老太太,有啥事吗?
老太太从容地说,我们照个婚纱照。
果然是补照婚纱照的。
文丽说,我们今天有事,照不成了。
老太太说,我们等了半天了,那两个人都照完了。
文丽说,我们还有别的事。
老太太说,你们年纪轻轻的,能有啥大事?
年轻人好像就没啥大事了,真是老人的逻辑。文丽不想争辩,只是说,我们今天真的有事,不能照了,明天再来吧。说出明天来的话,文丽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气。明天来了,谁照?海涛说他走了,叫文丽再找个摄影师。文丽也想着,等海涛走了,只能再找一个摄影师。但她还没有找,她不想提前找,她心里还存着一点希望,海涛真的走了再说吧。明天海涛真走了,不可能当天就能找到摄影师。
老太太也说,明天,就迟了。
文丽正想说,补照婚纱照,迟一两天,有啥关系?海涛过来说,你们到别的店去照吧,我们要出去。
老太太说,我们老了,腿脚不好,家离你们这儿近,就过来了,别的店离得远。
老爷子说,你看,人家忙着呢,过几天再来吧。
老太太说,你干啥都推,看病也是,推来推去的。
老爷子说,我给你说我没病,这不好好的吗?
老太太说,好好的,好好的,你就知道好好的。老太太说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爷子说,你看你,又是这样,不照了。老爷子说着,就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了,却没有出门,站在那里看着老太太。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样,爱赌气。
老太太给文丽和海涛说,他查出了病,明天要做手术,不知道还能不能……我这才想着,照个照片。
海涛看着文丽说,照吧。
海涛这样说了,文丽还有啥说的呢。
文丽先给老太太化妆。
老太太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色却黄亮。文丽感觉,她应该是个知识分子,是老师,或者是在公家单位工作了一辈子,没有经过多少风吹日晒。不像自己的母亲,跟她的年纪差不多,却又黑又瘦。文丽记得母亲年轻的时候,非常好看,但田地里苦大,五十岁就老了,现在老得不成样子了。文丽开着照相馆,但母亲从没说过补照婚纱照,甚至没提过照相的事。文丽有时候想着给父母也补照个照片,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母亲年轻时照过的几张照片,现在看着,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同一个人。文丽有时候看着母亲苍老的样子,都有些害怕。她知道自己长得像母亲,她怕自己老了也会成为那个样子。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年轻的时候好看,老了却叫人不忍心看;有些人年轻的时候看着很普通,越老却越漂亮,这个老太太就是。仔细看,老太太的脸色虽然黄亮光洁,但皮肉还是松弛了,像熟过了的杏子。脸上也有不少皱纹,像一个蛋壳被打破了,裂纹从眼角、额头、唇角几个点延伸到整个脸庞,还爬上鬓角和脖颈,甚至连耳垂也爬满了细密的皱纹。
文丽仔细看着老太太的脸,她不想用遮盖霜把那些皱纹都遮住了。遮住了,也许显得年轻光润些,但却遮住了这张脸上本来的神韵。文丽知道,这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代表着老太太的一段人生,她虽然工作安定,但同样经历过激情、怨怼、失望、悲伤等等,这些都留在她的脸上、她的心里。也许明天,她还要经历恐惧和悲伤,但这会儿却显得非常平静。她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是柔和的、恬淡的,连几处淡淡的老年斑,也像是古玉上的土沁,看着非常自然。文丽忽然希望自己这样老了时,也能照一张婚纱照;自己老了,也能有这样一张脸。文丽一直都怕自己老了,脸上会有皱纹,但这会儿,文丽非常羡慕这样一张脸,非常希望有一脸这样的皱纹。
老爷子不愿化妆,文丽也只是简单地给他收拾了一下。老爷子头发是黑的,眉毛也是黑的,尤其是眉毛,又黑又长,最长的几根都弯到眼梢下面了。一张瘦削冷峻的脸,配上这样的眉毛,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英俊。文丽没有多猜测他年轻时的事情,她想得更多的是他明天要做手术。文丽知道,老爷子的这种眉毛叫长寿眉,长了这样长寿眉的人,一定不会有什么大病,一定能挺过来的。
老两口很简单地化了妆,选了两套衣服,照了几张相,就走了。
看着老两口搀扶着走出去,文丽和海涛都沉默了。
文丽想说补照婚纱照的事,但说出口却成了:办手续,不知要不要照片。她想起他们去领结婚证的时候,不知道要啥,就带了个户口本去了,结果还要合影照。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开照相馆,他们又赶忙跑去找照相馆照相。照相的人叫他们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两个人的身子挨到一起了,头也几乎挨到一起了。两个人都有些兴奋,有些慌乱。照片出来,表情都不自然……
两个人这时候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海涛说,我也不知道,结婚证上用照片,那个上面不用吧?
文丽说,结婚证上是合影照,那个上面说不定要用单人照。
不知为什么文丽和海涛都避免说出那个字眼。
李进祥,回族,1968年生于宁夏同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拯救者》、短篇小说集《换水》《换骨》《女人的河》等。获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