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 一座侠骨柔情的城:三地作家看长沙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喜欢背诗的童鹤皋

◇宋元

中央电视台有个节目叫《中国诗词大会》。我经常看,那些男女老少的选手也都厉害,不过因为我从小跟童鹤皋玩,他们就显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

童鹤皋跟我是小学同学,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热爱诗、最会背诗的人。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童鹤皋走到什么地方,便背什么样的诗。比方,散了学,同学几个满世界乱跑。路过浏城桥,童鹤皋手拍栏杆念:“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把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浏城桥是座古老的石拱桥,上下坡很陡,桥身麻石上刻有六个字:浏城桥何绍基。我从那块石头上晓得世界上有个何绍基,但不晓得童鹤皋信口就来的二十四桥在哪里。浏城桥下是京广铁路,我们喜欢在桥上看火车。雄壮的火车头从桥洞子穿出时,桥身颤抖,刺激得很。火车的钢铁身躯怒吼,轰隆轰隆,一股接一股白烟猛烈冒出来,非常壮观。

我们也常去烈士公园人工湖。望见好大一片水,游船星散,我们只会喊啊呀呀好玩好玩,童鹤皋却朗声说:“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相对于我们的幼稚,这就近乎责备了。有不服气的同学回应:“童鹤皋你太喜欢显了,背几句诗了不起啊。”童鹤皋就说:“王维,王维也不晓得?”他的眼睛在玻璃镜片后面鼓得溜圆,两条瘦弱的胳膊朝外张开,看上去很无辜。他可能真不是显,我们也真不懂王维是何方神圣。

大家有时候会往南进发,专程到天心公园看功夫。那里时常有练武的人,三五个、七八个,轮番上阵,捉对切磋,拳脚之外更有刀枪剑戟各类兵器,上下翻滚,尘土飞扬,飒飒生风,看得同学们心惊肉跳,大呼小叫过瘾过瘾。童鹤皋傲然朗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不过,他这句诗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我们看得太专注,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根本无人理睬他。记得那些练武的人中间,有个黑皮大汉,即便冬天,也只穿件粗布背心,展览鼓鼓的肌肉。他每打完一趟拳,收式之后,总要略略停顿一刻,环视左右,正所谓顾盼自雄——就像台上演员歌唱完毕,微笑面对观众,等待收获掌声——大家于是叫出一片的好。直到登上天心阁城墙,同学的激动才慢慢平复。长沙城就在眼皮子底下。天心阁青色的城墙延伸着,无声地显露厚重和坚固。别处的城墙方方正正,天心阁的城墙却有很优美的弧线,几乎像出于审美的需要,让人一时竟想不起此地曾是血影刀光的战场。童鹤皋这时当然又背诗了。他站在垛口前,沉吟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们虽依旧不懂,但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齐齐安静下来,几个脑壳凑在一处,朝垛口下看。马路横竖,行人如蚁,无数屋顶,黑的、红的、灰的,一个挨一个,一排排、一片片向前推,一直挤到湘江边上。而彼时的湘江,忽闪忽闪泛着点点光亮。在更远的地方,岳麓山连接云天,苍翠又幽深。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鳞次栉比”,查词典:房屋密集,像鱼鳞和梳子的齿一样,一个挨一个地排列。当即想起天心阁看到的景物,这个成语极其准确地形容了当时长沙的面貌,令我不免心生惊讶。古人叙事状物,言简意赅,生动形象,真是神乎其神。我又看书又查词典,主要就是受童鹤皋的影响,甚至还试着背过几句诗词。我其实是有点佩服童鹤皋的。

童鹤皋后来进了区办家具厂,做油漆工,一天到晚给床铺、桌子、椅子上漆,上国漆、调和漆或者水性漆,都和他热爱的诗词没有半点关系。油漆气味很冲,但他口罩都懒得戴。“随便!”他说,然后就开始咳嗽,很空洞地吭吭吭地咳。“啼时惊妾梦……吭吭吭……不得到辽西……吭吭吭……”我们这一代人,很多就是这样过了一辈子。

记得有回我和童鹤皋走迎宾路,去找住在省委的周援朝玩。到省委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突然指着我说:“你,站住。”我不明白出了什么毛病,只好站住,被那个脸色严峻的战士盘问一气,叫什么名字啦,住哪里啦,要找哪个啦,七里八里。而童鹤皋,如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进去了。直到很久以后,我在报上读到一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才恍然大悟,晓得那个战士为什么要把手指有力地戳向我,而不是童鹤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