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到畿和
魏宫中政局动荡,不知道多少人人头落地。那些人被处死的地方,离着永巷不远,凄惨的叫声在翊氏耳中,化作了惶恐与不安。
“婉儿——”她唤着贴身侍女的名字,“合达安走了有四五天了吧?”
“五天了,公主。”
翊氏颤颤巍巍地望着门外:“我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去的,只是千万别出什么事。只有她活着,我才能活着。”
天空中第一抹阳光出现了,合达安默默仰望着前方的茂林,在彻明之后,他们将踏上通往北方的道路。
这里南北沟通武川草原与溪山南侧,东西连接高车与库莫两族,中间还有一条水图音河自北向南流下。溪山丰沛的雨水充盈着南下的水图音河,使得河流附近马群遍布。
涉世不深的合达安在与木伦同行的途中,初见这里得天独厚的美景,胸口像在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息。她从未想到南边的魏国与北部柔然之间的景象居然如此截然不同。
木伦在此更换了马匹,两人依然同骑一匹。
“丫头,”他说,“你对柔然了解多少?”
合达安想起昨日的高车商人:“有位朋友与我说到过一些。”
“他怎么说的?”
“他说那里的人就像是喝马奶酒喝傻了一样,丝毫不知变通,整日只知道骑马射箭,喝酒高歌。他们以为弓马能够定天下,却对商贸之事一窍不通,更不明白银钱与物件之间的那些交易。他们整日骑马射箭,却并不耕作劳动。他们整日住在牛毛毡中,丝毫不知净土明瓦房中的敞亮生活。”
木伦看不见她窃喜的神情,只以为她真的是实话实说。
“那我幸亏没有杀你,不然你的想法可就得带到坟墓里去了。”
合达安心中一沉:“那你为什么没杀了我?”
“当然不是因为看上你了。”木伦边笑边说,“我这个人一向杀伐果断,虽绝对不会滥杀无辜,可我也不会当救世主,从你躲车里那会儿我就发现了,我已经默许你跟着我过了魏国的边境,你还想借我的商队去畿和,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木伦,我不是草原上生活的人,可我也知道你们的信仰,我帮你埋了你朋友的尸首,也算是用意甚善,说了帮我寻人的,你可得说到做到。”
“做到!”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你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
“我饿了,你也饿了吧?”
她立刻满怀好意地将自己的布袋递过去:“这是我母亲做的槐花面,没剩下多少了,你尝尝。”
木伦根本不接,他的眼睛敏锐地盯着前方:“我又不是兔子,我要吃肉!”
她气不过:“那你就饿着到驿站吧。”
木伦哈哈大笑:“这里是草原,遍地的猎物,谁还非要到驿站找吃的?”
他伸出左手向后挽去,有力的手臂半抱住了合达安,让她直接贴在自己的后背。她一怔,大叫:“你干吗?”
“打猎是要先围后打的,可我们只有一匹马,只能追捕了,你抱住我了,机灵点,马会跑得很快。”
合达安还来不及回应,马就飞奔了起来,剧烈地摇晃、抖动。她的身体在马上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去,他从背后用左手一把搂住了她。
不远处的雪兔飞速地逃跑着,距离二人越来越远。
“我松手了,抱住了啊!”
木伦收去左手的下一瞬,弓箭就已上弦,他宽厚的肩膀撑开了,眼睛死死盯着猎物。
马跑得越发快,她便跟着疯狂地舞动,每一次颠得厉害了,就要从马鞍上摔下去时,木伦便腾出一只手将她重新抱住,直到一箭射出,前面的雪兔一动不动了,他才勒马停住。
“还好吗?”木伦回头问道。
合达安已经累得说不出话,趴在他的背上快速喘息。
将兔子提溜起来的时候,木伦脸上流露出满足:“你牵着马,我去生火!”
树枝,干草,火镰。一把短刀三下两下剥皮。一个时辰之后,就泛起了兔肉的清香味。
木伦吃了一口,连连拍着大腿:“过瘾!过瘾!”
“我爹说过的,草原上的人都是长在马背上的,你是我见过骑马骑得第二好的!”
“哎哟,”他不甘心地看着她,“谁第一啊?你爹?”
“晋浩哥哥,我们魏国的武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见她说起这个人,他立马接了一句:“也是你的相好?”
“当然不是!”她快速反驳。
“不是你脸红什么?还有,草原上有一个人能够一箭射死一只老鹰,一刀砍死一只豺狼,他能够对抗敌人三四倍的兵力,能够把西边的高车和东边的契丹制得服服帖帖的。”木伦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知道,叫木伦对吧?就坐在我眼前。”
“对!”
她本以为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谁知道进了柔然后,每次遇见些有趣的事,他冷酷的外表就立刻粉碎了,可爱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合达安也忍不住笑了,两人都笑着,清亮的目光交会处,气氛变得温韾了许多。
畿和城的城门大敞,两列官兵相继排开而立,百姓站于其后,纷纷探头仰望。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越发响亮,最后犹如就在面前一般震天动地。
也只有辽阔的草原,会拥有如此贵重的汗血宝马,以及可以随意驾驭它的人。
那骑着马的男子高且挺立,英武轩昂,奔驰而过时目不斜视,面对众人的喝彩没有半分犹豫迟疑。这样的风头气势,除了柔然高贵的大王子秃鹿愧,还能是谁呢?
木伦没有沿大路走,他载着合达安在集市左拐右穿地溜达了好久。
黄昏时分,他们在叫作元君坊的地方停住。
元君坊位于畿和都城以南的第二条街口,西面毗邻柔然左相府中的围猎场,那里同时也是城中最大的一处狩猎场,是左相之子什锦创建的,其中珍禽宝马无数,可见左相府土地之广,财富之多。
数年前,为了来往各国的使臣能够有一处方便歇脚的地方,所以元君坊特意搭建在了王庭附近。这里搭建的帐篷整齐划一,并未有大小之别。
元君坊前,一个伙计上来牵马,木伦顺手给了他五两银子:“准备一间干净的帐室,再买些女子平日穿戴的服饰给这位姑娘。”
“我自己去买就行。”
“不,”木伦断然拒绝,“你不能离开!”
合达安抿紧了嘴唇,没有坚持。
“三天,最多三天,我一定帮你找到那个叫作顿珠的特使。”他说完就走了,且走得很快,七尺高的身材在人群中甚为出众。
可汗王庭此时已经到了点灯的时刻,烛火晃动下一个熟悉的脚步从后面跑来:“木伦殿下,你回来了?”
木伦回头望去,一个细眉凤眼、身形灵巧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上来。
“索居,是索居吧?”
过去几年间,木伦得空常常独自去看望步鹿真,两人在右相府谈话的时候,总有一个小姑娘在旁边蹑手蹑脚地递上茶水,活泼而不失端庄的模样一直留在木伦的记忆中。
索居面露喜色:“我爹说您因为大王子殿下刻意躲了一日才回来。知道您心情郁闷,我特意请贺术也帮着在您帐中放了些檀香,当是为您静心。”
他刻意后退几步,与索居又多了几步距离,细细打量她。
索居见他难得地仔细端详自己的身形模样,羞涩地垂下了头。
“不错啊,”他轻笑道,“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索居眉头突然拧在了一起:“殿下,我们才几日不见?”
“不是这个。”他柔声说,“前几日什锦大将与我说想寻个可以照顾他的人,你觉得他怎么样?”
索居听了脸色煞白:“殿下,您怎么能将我随意送人?”
木伦心下一紧,送人?为什么说送人?原本你就不是我的啊?
索居悲痛得几近大哭,木伦看着满是无奈:“索居妹妹,我只是想帮你寻个好姻缘,你若不喜欢什锦,就罢了,只当我没说。”
“我不要什锦!殿下,您难道不知道我的想法?”索居委屈一般地蹭上前去想硬拉着他。
木伦并未回答,背着双臂一动不动,索居落空的手呆滞了半天,才缓缓收回。
索居对他抱有什么想法,他不是没察觉,但是他本身没有任何想法。
王庭里的灯都已点亮,四处皆明,亮晃晃的一片,木伦朝着自己的帐庭走去。
大臣社檀在木伦的帐庭中,他是先可汗还在时就在礼部负责记录出访各地使臣的老臣。
由于被突然叫来,他没有带上名册,只是略略提及几个官位较大的人物。
年迈而不失机智的他将自己能够想到的人一一阐述。
木伦坐着,用手划着面前的几案,并不表态。
“还有……”快结束的时候,他的口气有些迟疑,“听说左丞相纪由曾经出访过魏国,只是那时候他师出无名,我这里没有记录,只是听他自己说的。”
木伦有些踌躇,偏着头向帐窗外望去,外面刮起了大风,凉爽惬意,这种惬意甚至掩盖住了他心中的暗流。
难道,会是……他吗?
木伦横下心来,跑了一趟左相府。
刚刚迈进左相府正门几步,里面一个年纪尚轻、身材高大、样貌端正的男子笑呵呵地迎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手搭在木伦的肩上。
“我想着你也快来了,我这刚进了些品相好的黑马驹。”
什锦似乎很满意那几匹新进的宝马,可惜一旁的木伦只望了他一眼,就径直向纪由的大帐走去。
什锦把落空的手搭在半空,身上一阵寒战,立在原地大吼:“爹在里面招待别人……”
木伦立刻站住了脚,回头瞅了他一眼:“那我等等。”
“你不是来找我的?”他未说出口的意思本来应该是,“你即使不来找我,也不应该来找我爹吧?”
果然一壶茶的工夫,纪由与秃鹿愧便并肩走了出来,他们的眼睛一双明亮,另一双却凝成一股冷冰冰的光芒。
后者见了木伦,甩了脸就走。
倒是纪由,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连忙殷勤地将二王子引进去。
纪由一面满脸含笑地请木伦进去,一面赶紧让人更换茶水,加摆吃食。
“丞相,”他直奔主题,“你昔年去往魏国,是否认识一位叫作顿珠的人?”
纪由认真思考了很久,却并不回答他的话:“谁告诉你的?”
“我今儿找了礼部的社檀。”
“他说这些做什么?”
“我只问他知不知道谁出访过魏国,他肯定知道,就告诉我了。”木伦毫不掩饰,“不过我只问了这个,他也没说别的。”
纪由想了许久:“不错,是有这么个人。”
木伦转眼一喜:“他现在在哪里?”
纪由的视线不断变化,最终有些倦意地落在木伦身上。
在外面徘徊不定的什锦,猛地听见一句,他想要进去,帐内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让他不得不再次停住脚步。
纪由望着木伦的侧脸,许久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了许久。
“此人留在了魏国,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不得而知。”
“真的?”
“是的。”他的语气充满着肯定,“都是久远的往事。”纪由说着,面上的倦色更加浓郁了几分。木伦点着头,神态有些落寞,但还是慢慢站起身来,略略鞠了一个礼,就抬步朝外走去。
木伦出去故意没抬头看,他知道什锦会偷听,他等着这家伙追过来。
什锦果然三两步赶上木伦问:“你们聊啥了?是在说我吗?”
木伦没工夫搭理他:“没什么,聊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丞相不说。”
“不说你可以问我。”他见木伦没有留步的意思,使劲拽着他,“我爹的事我都知道。”
“那时候你大概还没出生呢。”
“那我也听说过,你说说。”什锦铁了心要问,一路追到府门外,快一步拉住马缰,“你说说!”
十五六岁时两人也是在狩猎场,什锦一把抓住他的马缰,已在坐骑上的木伦没多犹豫,两腿一夹,巨大的马匹险些踏上什锦的身体,幸好木伦手中的缰绳被死死拽着,两人同时倒在地上。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他不顾身份,趴在草地上冲木伦大吼。
在木伦的记忆中,什锦从来没有如此固执地拦住他的去路,除了上次。
他还是摇摇头,不说。
自出了可汗王庭合达安就一路直行,王庭外的街道原本宽敞通畅,几乎没有障碍,可绣房、旅店、食坊全部拥挤在这里,只剩下中间一条单匹马儿能够驰过的地方。
起初几步感到阴凉沁人,越走越远,骄阳就逐渐顶在头顶。
在骄阳下面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体力有些支撑不住,她才转身折回。
“这里是柔然,你可是只有我。”木伦禁不住目光一拧,“瞎跑什么呢?”
因为一个人走了太久,合达安满面大汗,体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两人一起进了客栈,合达安凝视着他的眼睛,头一句就问:“可有消息了?”
木伦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答还是不该答,等他做足了回答的准备,那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一般来说,是一定找不到的。”
“如果找到了呢?”他问,“要不要留下来?”
“不留下,看一眼,就回去陪娘。”她眼中无限委屈,“我娘病了。”
“回去的日子过得不好,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很好的,毕竟你还是挺有脑子的。”他嬉笑,“也很好看,草原上的男子喜欢中原女子。”
合达安随口笑着,说:“中原有美女,草原有骏马,可是两边还是打仗了,美女来不了,骏马过不去。”
木伦笑看了她一眼,她继续说:“仗不打了,就要和亲,我娘不愿和亲,偷偷和我爹在一起了,还要被迫分离。”
“你娘一直过得不好吗?”
“她很想我爹,还有我哥……”
还有个哥?木伦颇为诧异。
合达安这会儿笑得可开心了,她说:“我哥儿时可淘气了,总是跌跌撞撞,什么也不怕。他也算天才了,六岁会骑马,八岁会上树,还为我摘果子把腿摔伤了,可惜十岁就分别了,没再见了。”
木伦正跟着笑得开心,神情突然僵住了,愣愣地看着合达安。
“你说谁腿上有伤?”他边问边向外望去,外头立着的马,什锦刚才就抓着它死死不放。
他回忆着方才左相明明是一副肯定的模样,可是什锦他太反常了,他从来没有阻止过自己去左相府,想走的时候更不会拦着,除非他听见了自己与纪由的谈话。
合达安惊异地注视着木伦那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睛,他晃动的目光使她局促不安。
刹那间,木伦已经出了客栈,沿着来时方向飞奔而去。
夜里,低头已经看不清楚草地,置身于天地之间,一切都无足轻重。木伦急急找到合达安。
木伦眼中无限疼惜,他说:“什锦从前向我提过一次他的母亲,当时没说两句,他就落了泪。”
木伦说:“他帮我渡过一次难关,我要去找我王兄算账,他拦住了我,我的马差点伤了他,那之后我就知道,他腿上一直都有一条疤。”
木伦还说:“你父亲现在不叫作顿珠,他叫尔绵升纪由,是柔然从一品的丞相。虽然我和他一向不和,不过和你哥,我们就像是兄弟。”
合达安只觉得心头发烫!泪水涌上眼眶,又如雨般落下。
她怎么会是纪由的女儿?木伦有些失望,那是他的政敌,不过她还真是什锦的妹妹,仔细一看,眼睛居然一模一样,连哭的模样都一样。
合达安哭得泣不成声,他也不便就这样直直看着,只能站起身子,往后一仰,望着帐顶端,心中多少还有些犹豫与混乱。
“我去偷偷见他们一眼。”
合达安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同情与不忍占据了他的心头:“我会告诉什锦的,他肯定会乐坏了。”
“你可千万别说,他们一直以为我死了。”
“可你还活着。”
“可我娘永远离不开魏宫,我离不开她。所以你不能说啊,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却又不能生活在一起,还不如不知道。”
木伦被说得赫然大怒,指着她呵斥道:“你不让我说,就凭你,你见得到他们吗?”
合达安理也不理:“那就是我的事了。”
木伦被她气得差点跳起来:“要不是因为什锦,我才懒得管你!”
草原上起伏的山坡间夹杂半边太阳,残阳如血。
木伦看出了合达安平静外表下内心汹涌的波涛,一个时辰前,他刚带着她去了一趟左相府,毫无理由地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她认出了那个矫健男子就是在过境时向自己挥刀的年轻将士。
他居然是自己的哥哥,只这一眼,她对他之前所有的怨愤都消除了。
对于两次的突然造访,纪由一直感到匪夷所思,拟出了各种假设。木伦丝毫不在意他的误解,他眼中只看见身旁这个姑娘正努力压制着自己所有的不舍和隐忍,心疼之余却没有点破。
“其实,”他最终还是有些不舍,“如果你是左相的女儿,那你就是草原上的格格,和你母亲以前一样。”
合达安觉得嗓子眼冒火,干裂的双唇张开了半天也没有发出声来:“我娘可怎么办呢?亲情置于这天地之间,是任何身份都不可代替的。”
“你可要想好了,柔然和魏国再起硝烟的时候,可就真的见不到了。”巍峨的城门就在不远处,木伦望着那边,目光怯怯,“你要不要留下来?”
城门口矗立着几个大汉,一看便知是在等他们。
合达安看向木伦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心情沉重,鼓着眼睛,脸上对他猛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还会回来,你这玉佩我是留不得了。”她不顾推辞,将玉佩使劲往他怀里一塞,迎头骑上黑马。
木伦也算是领教了她的固执,没有多说:“那好,这几人会送你到柔然边境,不过路远,还是一路珍重!”
她再次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挥手与他告别。
她一边骑着马,用衣袖抹去自己的眼泪,一边一遍遍回想,我哥长这样,我爹长那样。
夕阳山外山,少女思绪久久不断。
两人在官道中间碰面时,木伦脸上已经没有了异态。
“你到底在搞什么啊?”一见面,什锦既不行礼,也不寒暄,一针见血,“木伦,你肯定有事,你有何事不能和我说?”
“什锦,有个人的固执真的和你有的一比。我不愿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受伤。”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哪有那么脆弱。”什锦再也按捺不住了,“好,我告诉你吧,你说的那个顿珠,其实就是我爹。”
木伦静静看着什锦:“我已经知道了。”
什锦越来越不安:“木伦,你想对我爹做什么?”
木伦心中一瞬惊讶,接着是一阵失望:“什锦,正因为是与你休戚相关的事我才多嘴询问,也就只是问了问,你何必这样揣测我?我一定要对他做什么吗?”
什锦觉得自己失言,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木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从汗元帐中出来?父汗找你做什么?”
“木伦,”什锦仔细寻找着木伦脸上微妙的变化,“别告诉我你不怀疑盛乐丢得太容易了。”
“我当然不怀疑。”木伦禁不住冷笑一声,“我从魏国一路回来,到达盛乐时集市不见,粮仓紧闭,难民四处逃窜,他要有心情享乐,不丢倒是怪了。”
“是吗?”什锦长叹一声,“我爹气得够呛。”
两人都不是小气之人,刚才的赌气这时候已经烟消云散,气氛霎时回到了平常。
“不打仗还不好呀?打起仗来家人分离,血缘隔断。”
什锦没有注意到木伦此刻眼中轻闪过的悲伤:“木伦,这还是你吗?以前提起打仗,你全身都是劲儿!今儿个是怎么了?”
木伦迟疑了一下,方问:“父汗找你有什么事吗?”
“哦,”什锦脸色剧变,默然半刻才道,“陟斤将军死了,跟着他在盛乐城中荒淫的那些副将通通都得下狱,可汗命我去办。”
木伦听完有些不忍,这样下狱,怕是难再见天日了,但同时他又觉得那些个荒淫之人是罪有应得,所以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别耽搁了,快去吧。”
“不是啊,我不用去了。”什锦表情更加沉重起来,“方才我刚要出来,探子就进来禀报,说魏国那边正在满城抓捕柔然人,抓到了格杀勿论。可汗听完就命令我哪也别去,留在畿和待命,这差事就给别人了。”
一双大手这时候死死地抓住了什锦的衣袖,攥得他疼得直叫,什锦竭力地想要挣脱,口中大喊:“你抓我做什么?快给我放开!”
木伦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他脱口而出:“魏宫中的柔然人也会被赐死吗?”
没来由的一句话听得什锦一阵蒙,他看着木伦的样子又惊又怕,颤颤巍巍地说道:“应……应该吧。”
魏国表面一片宁静,看不出任何破绽。平城就像是三伏天一般,沿街的达官贵人、市井商贩全都低头疾走,商铺外面搭上了凉亭,里面的人依旧落汗如雨。
这样炎热的日子,一碗凉茶都可以卖上一两纹银,合达安走过街边的时候,自是一边拉着缰绳,一边举起水袋遮着太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走进宫侧门的时候,身后一声高喊:“站住!干什么的?”
合达安满眼郁闷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喜该乐,自己从这里进出这么多回,头一回被人留意。
那人走过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处:“报上名来!”
后面又有两人此时朝这里走来,满眼的凶悍。
合达安望着这几人觉得脸生,这里驻守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批。
“阿景,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她回头一望,后面一人朝这里跑来,越跑越快,直到拉住她的手腕:“这里不能进的。”
脸生的士兵忙问:“晋浩公子,这是您的人吗?”
那两个后来的士兵不知不觉中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晋浩死死抓住合达安的手腕往另一边走去:“是我府里的人,头一回进宫,不识路,你们忙。”
晋浩只管拉着她走。她不解,想要挣脱开来,手往回一缩,晋浩就拉得更使劲了。
他们终于停了。回头一看,方才的偏门已经望不见。
“究竟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还一边转动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
晋浩看了她半天不知道怎样说出口:“你去哪了?”
合达安对晋浩并无顾忌,脱口而出:“去柔然看我爹和我哥了。”
“你疯了!”
她一愣:“出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疯了?”
合达安心里阵阵恐惧:“晋浩哥哥,你若是再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恐怕就真的要疯了!”
晋浩眼神晃动了几下,低声一句:“你娘……走了……”
一阵寂静,合达安不信地一笑:“你说什么呢?”
“你娘……”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在了。”
她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依旧不愿相信:“你说什么呢?”
“皇上下旨取了很多柔然人的性命,其中就有你娘。本来是有你的,可是你娘去求大公主,保住了你,却没有保住她自己。”
晋浩还没有说完,合达安就轰地站了起来,内心就如针扎一般疼痛,推开晋浩就往回跑。
晋浩急得脸色发白,赶紧拉住了她:“你现在再去已经来不及了。”
她不听,拼命拉扯着,泪流不止。推拉中撕坏了她的衣袖,她并不自知,只顾着泪流满面,晋浩看着她的衣袖手中力气松了些,却还是不敢放手。
合达安力气已经用完,却还是不肯停下,嘴里不断说着:“不会……不会……”
晋浩没有办法,本想留着过些时候再拿出来的锦包此时慢慢取了出来。
合达安颤抖着身子,悲痛地接过锦包。
翊氏怕是走得很急,包中信件字迹潦草,还包有一株白芷,一定是她临走时随手抓了放里面的。
她没有时间去找别的,只有那些草药是合达安素日随手乱放的。
脸上连绵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眼中的无助与悲痛:“娘让我走,让我好好活着。”
晋浩看着她,无法再说什么,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胳膊从后面轻轻拥上她,想给这个可怜的姑娘一点儿依靠。
窗外一晃而过的黑影,令他警醒,他一把捂住她的嘴,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