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饮酒不恤天灾致能歌者晏子谏第五
景公之时，霖雨[1]十有七日。公饮酒，日夜相继。晏子请发粟于民，三请，不见许。公命柏遽[2]巡国，致能歌者。
[1]霖雨：连续降雨三日以上为霖，亦称淫雨。
[2]柏遽：历来有不同说法，有一说认为是景公一个近臣的名字，有一说认为“柏”就是“伯”，属于官名，是君主的近臣。本文采用此说。遽，匆忙，仓促。
齐景公时期，有一次连续下了十七天的雨，景公却夜以继日地在宫中饮酒作乐。晏子请求发放粮食赈济灾民，请求多次，都没有得到准许。而与此同时，景公却命令近臣火速到全国巡查，招致善于歌舞的人入宫。
晏子闻之，不说[1]，遂分家粟于氓[2]，致任器于陌[3]，徒行见公，曰：“霖雨十有七日矣，怀宝[4]乡有数十，饥氓里有数家，百姓老弱，冻寒不得短褐[5]；饥饿不得糟糠[6]，敝撤[7]无走，四顾无告。而君不恤，日夜饮酒，令国致乐不已，马食府粟，狗餍刍豢[8]，三保之妾，俱足梁肉。狗马保妾，不已厚乎？民氓百姓，不亦薄乎？故里穷而无告，无乐有上矣；饥饿而无告，无乐有君矣。婴奉数之筴[9]，以随百官，使民饥饿穷约而无告，使上淫湎失本而不恤，婴之罪大矣。”再拜稽首，请身[10]而去，遂走而出。
[1]不说：不高兴。“说”通“悦”。
[2]家粟：春秋时，诸侯以封邑立国，大夫封以禄田为家，“家粟”是指晏子自己的禄田里产出的粮食。氓：指平民百姓。
[3]任器：盛装粮食的器具。陌：田间东西走向的道路，泛指田间小路。
[4]怀宝：王念孙云“怀宝”当为“坏室”的笔误。后文中的“怀宝”亦如此，都是毁坏的房屋之意。
[5]短褐：用兽毛或粗麻布做成的短上衣。泛指平民的衣着。
[6]糟糠：酒滓、谷皮等粗劣食物，是贫穷的人用来充饥的食物。
[7]敝撤：走路艰难。
[8]狗餍刍豢（gǒu yàn chú huàn）：餍：吃饱，比喻满足。刍豢：泛指牛羊等家畜。
[9]筴（cè）：“筴”同“策”，书写文字的简册。
[10]请身：即“乞身”，是请求辞职的委婉说法。
晏子听到这件事以后，非常不高兴，就把自己禄田里产出的粮食分发给了灾民，并把装运粮食的器具放在田间的小路旁，然后步行着去参见景公，说：“大雨连续下了十七天，每乡有数十家房屋被冲毁，每个闾里有数家平民遭受饥饿之苦。年老体弱的人，遭受寒冷却连御寒的粗布衣服都没有；忍饥挨饿的人，就连酒滓、谷皮这样粗劣的食物也吃不上，处境艰难到无路可逃，翘首四望却求告无门。而君王不去救济他们却日夜饮酒作乐，还无休止地命令近臣在国内招致能歌善舞之人供自己享乐。您的马匹吃的是府库里的粮食，猎狗饱餐的是猪牛羊等家畜的肉，后宫嫔妃都有充足的粮米肉食。对于宫中犬马嫔妃有如此待遇，难道不是太优厚了吗？对平民百姓，难道不是太苛刻了吧？所以，乡里百姓遭受穷苦却无处求告，便不会愿意有这样的官府了；忍饥挨饿却无处申诉，就不会喜欢这样的君主了。我是手捧简册的朝廷之臣，身在百官之上，眼看着百姓忍受饥饿贫苦而无处申告，使君王沉湎于酒色而不理国事、丢弃百姓而不知加以体恤他们的疾苦，我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话音未落便拜了两拜叩头至地，请求辞官归乡，然后起身快步离去。
公从之，兼于涂而不能逮[1]，令趣驾[2]，追晏子其家，不及。粟米尽于氓，任器存于陌，公驱及之康内[3]。公下车从晏子，曰：“寡人有罪，夫子倍弃不援[4]，寡人不足以有约也，夫子不顾社稷百姓乎？愿夫子之幸存寡人，寡人请奉齐国之粟米、财货，委之百姓，多寡轻重，惟夫子之令。”遂拜于途。晏子乃返，命禀巡氓，家有布缕之本而绝食者[5]，使有终月之委[6]；绝本之家，使有期年之食；无委积之氓，与之薪橑[7]，使足以毕霖雨。令柏巡氓，家室不能御者，予之金；巡求氓寡、用财乏者，死[8]三日而毕，后者若不用令之罪。
公出舍，损肉撤酒，马不食府粟，狗不食飦[9]肉，辟拂嗛齐[10]，酒徒减赐。
三日，吏告毕上：贫氓万七千家，用粟九十七万钟，薪橑万三千乗；怀宝二千七百家，用金三千。
公然后就内退食，琴瑟不张，钟鼓不陈。晏子请左右与可令歌舞足以留思虞者退之，辟拂三千，谢于下陈[11]，人待三，士待四，出之关外也。
[1]兼于涂而不能逮：“兼”是“溓”的假借字，读“黏”音。兼于涂，是说连续下雨十七日，道路泥泞难行。逮：追住，赶上。
[2]趣驾：即趋驾。意思是坐车去追赶晏子。
[3]康内：大路上。
[4]倍弃不援：背离而去不加以援助的意思。这里指晏子一气之下离开景公不再辅佐他。“倍”通“背”，背离之意。
[5]家有布缕之本而绝食者：布缕之本即农桑之本，这里指从事农桑耕种的种子。绝食：断炊，没有可吃的粮食了。
[6]终月之委：一个月的生活用粮。终月：整月。
[7]委积：贮积薪柴。薪橑（liáo）：用来生火的柴草。
[8]死：当作“比”，意为及，等到。
[9]飦（zhān）：稠粥，干饭。
[10]辟拂嗛（qiàn）齐：宫中所有近臣的资供分别减少。辟拂：指侍御之幸臣。辟，通“弼”，辅弼。嗛：不足，歉收之意。齐：“齐”通“资”，指粮食和钱财。
[11]谢于下陈：辞去现职而排列在后位。下陈：后列，不重要的位置。
齐景公随后追了出来，但被泥泞的道路阻碍没能追上，于是乘坐马车去追赶晏子，到了晏子家，也没有追上他。只看见晏子家的粮食都已经发放给了灾民，剩下装粮的器具摆放在门前的小路上，景公继续乘车一直追到大路上才看见晏子。景公下车紧跟在晏子身后，说：“我有罪过，先生抛弃我而不再辅佐我，我也没什么足够的理由屈请先生留下，但先生难道不顾念国家和百姓了吗？希望先生赐幸留在我身边，我请求拿出齐国贮积的粮食、钱币和货物，分发给受灾的百姓，给多给少，谁轻谁重，全都听凭先生的指令。”景公就在大路上躬身恳请晏子留下来。晏子答应返回朝廷，命令景公的近臣禀告巡视灾民情况，凡是家中有衣服穿和耕地种子却没有可吃的粮食，就发给一个月的食物；衣食之资全都没有的，就发给一年的食物；没有贮积柴火的，发给他们柴草，使他们能平稳地渡过霖雨之灾。然后命令柏带人去巡查百姓的房屋，凡是房屋不足以抵御风雨的，发给他们一些钱币；查寻百姓中缺钱、少物的家庭。限令三日内完成这些事情，若有拖后延迟怠办的人，按不遵守命令论罪。
景公离开宫庭奢侈的享乐，减少膳食用度，马匹不再吃府库的粮食，猎狗也不再吃稠粥和家畜的肉，宫中所有近臣的禄供分别减少，陪同宴饮歌舞的仕女的赏赐也减少了。
三日期到，官吏上报：贫苦灾民共有一万七千家，分发粮食九十七万钟，柴草一万三千车；房屋毁坏的有二千七百家，共分发修缮之资三千金。
景公知道这些情况后，回到后宫，减少食用，不再击鼓鸣琴奏乐。晏子请求将景公身边的婢妾以及足以使他留恋娱乐的舞女歌者遣退。于是，三千侍御的近臣都被请辞出内宫，舞女琴师限期三天，有职位的侍臣限期四天，全部被遣散出宫外而成为自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