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烟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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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外朝晨议

丈人观依山而建,坐拥于青城山下。

三年前,刚刚即位的孟昶一身血泪,跪倒在山门外,天师道长东瀛子将他抱进观中,关上殿门,清谈一宿,翌日便羽化飞升。从此,少年天子立誓通读道藏三千,每年春天必定在此修行数日。

年初,宰辅张业在山门外大闹一场,力求小皇帝向中原新帝索回秦、成、阶三州,恢复前朝的地盘儿。孟昶不愿听其摆布,情急之下说出要将藩镇精壮收入禁军的想法,顿时捅下了娄子,如何抚慰张业让他倍感头疼,索性便住了下来。

这天,阴云密布,丈人观的天师道长侍奉龙驭漫游在龙蹻栈道上,捧圣步兵都虞候李廷随侍在一旁。孟昶心不在焉,走走停停,游幸青城山只是缓兵之计,殿前司暗卫每天会有密报呈上,最近有些不同寻常,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两天不曾收到消息。

忽然,密云流散,林间狂风肆意,山道中隆隆作响。贤妃赵氏惊惶不安,连声催促皇帝赶紧下山,混乱中,孟昶被侍奉的道童冲撞了一下。侍卫很警惕,抽出腰刀大声斥责,小道童吓得拉了皇帝的大袖躲在他的身后。孟昶刚摆手示意不妨事,突然袖笼一紧,道童不知怎么竟塞了颗蜡丸在他掌心里。孟昶怒气横生,未等开口喝住,只见那双黑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眼便垂着头退回到人堆里。

孟昶按捺住怒火,冷静地想了想,命都虞候李廷说:“你送贤妃下山,朕想上去走走!”

李廷大惊失色,跪在御前哀求:“陛下游幸月余不归,太后今晨已经急召王昭远回京训话了,臣怎么能让您独自冒险呢!”

“哪儿有什么险?殿前司有密报上呈,你留着碍事!朕令你护送娘娘下山,不许抗旨!”孟昶已将手里的那枚蜡丸捏碎了,粉末粘在掌心,很不舒服,面对李廷的聒噪,他更觉得不耐烦。

青城山的涮笔槽崖顶,一团乌云悬在上空,狂风卷起树叶,密林中隐约升腾起一股雾气。孟昶独自站在风口中,数十位身穿翠色胡服的暗卫从巨石林荫处现身,殿前司王五郎领头跪在跟前。

“韩保贞密报,禁军异动!太保嘱咐陛下暂时不用回京。”

孟昶将捏开的蜡丸帛书递给王五郎,上面写有“速速离山”四个小字,王五郎不解地问道:“哪儿来的密报?陛下在青城山已经月余,为什么此刻离山?”

“那小道童眼生得很。”

“我这就去抓来问问!”

“不过,”孟昶的目光在纷飞处环顾了一圈儿,想了想说:“也该是时候回京了,朕倒想看看京城哪路禁军胆敢异动。”

王五郎松了口气说:“陛下先在丈人观歇息,我这就传令宫中卤簿护驾。”

孟昶却说:“朕要悄然回京,你留人给乞儿传书,让他接应;酉时禀告贤妃,就说过几日卤簿接驾她再回来;还有,把道童带回宫里去。”

王五郎领命,和孟昶一起,十匹快马绕开驿道回京。

孟昶穿着玄色斗篷,坐骑也特意换了普通的紫骝马。飞骑越过几道山坡,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参天古柏,蓊郁灌丛遮天蔽日。这一路都是山涧鸟鸣,此处却静谧得不同寻常。孟昶勒住缰辔,锐利的眼睛望向树冠深处,左右殿前司跟着他慢下来。明明艳阳当空,但自西北起,天上的黑云越来越浓,漫过天际,伴着隐隐的擂鼓声从山岭间传来。

王五郎大声说:“这天气好古怪,难怪林子里的鸟儿都不见了!”

“司天监年初推演天象,近来恐有地动。”孟昶刚说完,只听轰的一声,打前阵的紫骝马前蹄跪地,两匹飞骑被横在草丛中的绳索绊倒,连人带马狠狠地摔在地上。

“啾儿——”马嘶长鸣,树冠浓荫里蹿出二十来个身穿皂衣的大汉,手执长剑,直直地朝着皇帝的坐骑扑来。

“三郎小心!”

王五郎话音未落,孟昶便顺势一仰,背贴在马背上仰面下腰,飞掷而来的剑尖儿就从他的鼻翼擦过,栽在后面的树干上。王五郎大吃一惊,左手将马带住,右手从绯鱼袋中抽出弓弩,拔出腰壶中的配箭,拉弓搭箭,窥着剑尖儿的指向,嗖的一声,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刺客应声而倒,箭镞直插眉心。

刺客见死了自己人,愣了片刻,随即大声呼喊着:“杀呀!砍呀!”殿前司侍卫以一敌三,双方你来我往,战成一片。在人喊马嘶中,侍卫逐个倒下,那些皂衣刺客死伤更多。孟昶焦急万分。正在这时,头顶传来哗哗的响声,天上的群鸟飞离开去,如同一阵黑雾消失在天际间。忽然他脑中一阵眩晕,胯下的马匹竟跌跌撞撞站立不稳。

他翻身下马,就地滚了一圈儿,只见双方人马也都连滚带爬地扭打在了一起。

“是地动了!”

随之而来的如鸣大炮的响动,很快形同千百石炮齐响,又俨如十万军马纷至沓来。放眼望去,整个密林都在抖,地面形同水面的波纹儿在扭曲,仿佛一条巨龙即将破土而出。轰鸣声越来越大,伴随狂风肆虐、霾风呼啸,地底翻涌着将古树连根拔起,所有人的身体也都不受控制。孟昶听见耳边传来噼啪声响,只见不远处有裂缝开阖,一道刚形成的鸿沟歪歪扭扭地延伸到山中。他倒吸了口冷气,百川沸腾,山冢崒崩,竟然真的发生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地底终于停止了震撼,密林中血流成河,殿前司暗卫和皂衣刺客几乎同归于尽。孟昶被王五郎扶起,正准备上前查看刺客的来历,只听哇的一声大叫,有个虎背熊腰的皂衣刺客从死人堆里跳起,朝着孟昶猛扑过来。孟昶躲闪不及,眼见泛着白光的大刀照着自己横砍而来,他闭着双眼抬臂阻拦,心想:这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哐当一声,横刀落地,刺客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哇哇乱叫。孟昶睁开眼,只见刺客肩胛中箭,张牙舞爪,怒发冲冠。

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个绿衫人,他头戴蒙巾,正在收起弓弩。

“多谢义士!”王五郎话音未落,血雾就溅起老高,喷了孟昶一脸。

“五郎——不!”随着惊愕的怒吼响彻密林,王五郎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无头的身体傲然直立,随即砰的一声坠落在地。转眼的工夫,那刺客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柄长刀,脸庞奇怪地扭曲着,满是亢奋,眼睛瞪圆,似要掉出眼眶,发出酷烈的光芒。想当年,孟昶也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这些死伤在战场上司空见惯,他咬着牙槽,火冒三丈,心想:太保嘱咐我不要回京,定是知道沿途设有埋伏。他们将我引诱到此,也忒小看我孟三郎了,等我砍了这浑蛋的胳膊,一定提回京城,跟那道童一起审个明白!心里想着,他挥剑当的一声架住刺客砍来的大刀,没想到那刺客臂力非常大,抓着孟昶将他丢在地上。

“仁赞哥哥!”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乞儿!”孟昶欣喜若狂,他看到锦衣白袍的王昭远由远及近,不觉精神大振。

手持弓弩的绿衫人再次搭弓,又是一箭射向刺客。

“住手,活口留下!”孟昶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朝绿衫人大喝一声。那人点点头,扬着弓弩站起来。刺客狂性大发,回过头来死瞪着孟昶。手中的砍刀漫无目的地呼呼狂屠,掀起一阵风,带着血腥的气息。孟昶一心想活捉他,几番闪跳躲避,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他心灰意懒,用尽全力一剑将那狂乱的刺客钉死在树干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凑上前去,咬着牙槽问道:“谁派你来的?”但见刺客垂死之际,突然握住孟昶的手,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圆瞪的双目中透出凶光。从登基到现在,孟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疯狂野蛮的眼神了,他愣了愣神儿,只见那刺客目眦尽裂,用尽全力挥出手中的长刀,朝着他的腹部猛划而下。

孟昶嘶的一声吸了口气,顿觉如烈焰燃遍全身,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绿衫人正想上前探个究竟,王昭远飞身下马,持剑逼退他。

“乞儿来迟了!”

“乞儿,不得无礼!”他喘了口气,勉强抵着树干,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随身的小玉瓶,倒出几颗褐色小丸,慢腾腾地说道:“马跑了,你去找来,我等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小丸吞了,撩起衣袍,用环绦系在伤处。“哥哥怎么啦?”王昭远看见孟昶脚下的血渍,大惊小怪地哭了起来,“是血啊!”

“无妨,”孟昶推开王昭远说,“歇一会儿就好。”

正说着,青城山方向出现了一道红光,就像阴霾的天空睁开一只巨眼,紧接着一道闪电劈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孟昶挣扎着起身,望向东边的山岭说:“山上着火了!”

“山上有捧圣军,”王昭远搀着他说,“娘娘不会有事儿的!”

绿衫人将跑失的紫骝马牵了回来,走上前来交给孟昶。王昭远皱着眉,将皇帝护在身后,剑尖儿直指他,喝问道:“你是哪儿来的?”

“在下周边山野人,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既然郎君无事,我就告辞啦!”绿衫人拱手要走,却被孟昶叫住。他从缂带上解下一枚玉扣,说:“多谢义士相救,拿它到成都府衙,自然会有重赏!”绿衫人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露在蒙巾外,他接过玉扣,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转身的刹那,绿衫人肩胛的衣服破口张开,孟昶不禁大喝一声:“等等!”

绿衫人倏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哦,没什么。”孟昶的眉心锁成一团,他已经看清楚了,那肩膀的破处露出了“白虎负日”的刺青。他见过那种刺青,当年驻守夔州,遇到很多有类似刺青的人。川江段的船夫和舵手自古便有结社,传说川楚有八帮,他们都共同附着于一个叫作夔越宗的联盟。

孟昶说道:“如果衙门中人怠慢,不妨直接找欧阳府尹。”

绿衫人掂了掂手中的玉扣,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再次打恭告辞。

孟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似有无数的话说不出口,浑身难受。

昭远将他扶上马背,两人朝着成都府的方向飞奔而去。一路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疮痍奇缺,有的地方甚至形成了好几亩的大坑。出了灌州境,境况截然不同,广袤的平原上炊烟袅袅,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这情形让王昭远深感震惊:“传说有潜龙藏在灌州,难道看到哥哥你这真龙就不敢现身了?”

孟昶瞥了他一眼,挥了挥马鞭,没作声。

天色已黑,两人这才行至罗城的大西门。孟昶招呼道:“乞儿,我感觉不太好,先不要进城,绕道去城南找地方歇一歇。”夜色中,只见孟昶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王昭远心中焦急,他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哥哥怎么啦?这么晚了,哪儿有投宿的地方呢?”

“听申图说,南门城外的合江苑有处繁华地,昼夜灯火,就去那里吧!万一城中突变,还可乘船下江。”

王昭远领命,跳上孟昶的马背,勒着马缰沿河绕行,朝着合江苑的渡口走去。

……

“究竟是谁下此毒手?”

浣花暖阁中,韩保贞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不管是谁,此事绝不能传出去。”孟昶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说。

“这怎么行?”韩保贞涨红了脸,高声说,“臣是枢密院副使,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将逆贼五马分尸,如何对得起天家!明日一早,我便奏明太保,此事事关重大,还需宰辅联合商议……”他越说越激动,提起药箱便站立起身,“不行,我要连夜赶去三署都堂!”

孟昶扣住了他的手腕儿:“如此大张旗鼓,未必能查出什么。”

“那就算了吗?天家龙威何在!”

“是啊!”孟昶脸色煞白,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颤,他面色严肃地说:“我担心有人借机铲除异己,真相还未查明,反倒血流成河。”

韩保贞愣了愣,此间种种,轮不到他来细想。

“就算查出来,能布局如此严密、策划这般周详的人,寻常吗?”孟昶放下手,声音有些喑哑,可是他的语速极快,就像为了跟上思索的节奏而不得不急切地说出来。他面朝韩保贞,眼神却没有停留在他的脸上,目光随着思绪的狂飙而跃动:“我前脚刚到,捧圣军便包围了散花楼,若没有精密的布置,怎会将时机掐得如此准确?那皇城内、宫禁中呢?还有十路藩镇府兵,动向如何?朕遇刺的事情一旦在朝廷上公布,必然会轰动天下。周边藩国是否会趁机冒犯尚且不好说,但刑部和御史台必然要限期破案,即使是替罪羔羊,也要拿出来杀一儆百,更有成千上万宗案件株连牵扯;若有敌国密谋,大蜀势必出兵征战,到那时我要替罪之人何用?各国征战未休,大蜀再主动加入战团吗?密报的人是谁?会不会因此暴露,又或者那道童是故意引我前去伏杀的呢?千头万绪连我自己都没理清,如果急着让宰辅出面,再惊动太后,我恐怕永远等不到亲政的那一天。”

“可是要任由逆贼胡作非为,把天家当妇孺稚子欺辱,如何早日亲政?”韩保贞紧咬着牙槽,他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只觉得皇帝所说的那些理由过于危言耸听,“永吉十六岁跟三郎打东川,驰骋沙场、快意恩仇。我想不通陛下为何登基做了皇帝,反而要缩头隐忍!”孟昶闭目喘息,有些话说不出口,他从小便看尽了宫中那些暗杀背叛、权力争夺的戏码。六岁开始,福庆长公主便用一桩桩现实教导他,堂堂“李天下”如何从威震天下的将军变成笑柄,为属下所抛弃,他比更多人明白打江山跟坐江山的区别。况且蜀国安稳不过数年,谁能真正明白他的鸿鹄之志呢!

费蕊见皇帝身心俱疲,久久没有说话,便问道:“韩将军,以无备之师待有备之师,可有胜算?可有把握赶尽杀绝?”

韩保贞不屑地哼了哼:“这并非两军对垒,如果能动用朝廷之力,还怕查不出跳梁小丑?”

孟昶的一头汗水顺着鼻尖儿滴落在枕席上,他抬起手臂,断然说道:“先按下,暗中查探吧。”韩保贞想起三年前殿前伏杀李仁罕的往事,喉中哽咽,只得跪在榻前说:“天家不愿再度血染丹墀,希望蜀地长治久安,臣明白。”

孟昶深沉地看了费蕊一眼,不经意地眯了眯眼睛,吐了口气便睡了过去。费蕊坐在绣墩上皱眉沉思,韩保贞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将药箱放上案头,顺手抓了把黄豆坐回原地,一言不发地丢了两颗到嘴里慢慢嚼着。

“将军能猜到是谁吗?”费蕊问他。

韩保贞摇了摇头,说道:“放眼天下,想取天家性命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的眼睛望向莲瓣灯台,目光却穿透到了更远的地方。蜀朝开国以来,朝中皆是恃功自傲的老臣,那些与高祖一道开疆辟土的同袍,都是拥有封地、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他们性格暴戾、权倾极致,皇帝的拥立、罢黜甚至杀戮往往取决于他们的一念之间。事实上,不仅蜀朝,现时的整个天下,皇权频频更迭,无不如此。

“当年高祖崩殂,秘不发丧,天家刚被御封皇太子监国。”灯火的跳跃中,时光慢慢晕开,不过也才三年,“当夜李仁罕铠甲加身,十万武信军集结在羊马城下,比起今日之情形更凶险万状。”

“我知道。”费蕊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韩保贞,散花楼的优人已经说唱过无数次。

“当年李仁罕并不确定高祖驾崩是真是假,没敢贸然行动,加上有赵太保、张都统、赵侍中、王侍中威慑在殿内,天家身边还有太后,有乞儿、安思廉和我。”

“现在也有……乱世中都是挣扎求活的人,谁不是?”费蕊看着韩保贞,那张小脸上是天湖样透亮的眼眸,远隔重山,眼波却在灯火中流云飞舞,这眼神直率得让人忐忑。韩保贞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容颜绝丽的少女,很多话只能藏在心里,这是他与皇帝之间的过命交情。孟昶尚未亲政,他要整肃吏治,无人辩驳,可他提出收编各地精壮入禁军,已然在触碰藩镇使节的兵权底线,虽然提议未得到几位顾命大臣的同意,但心怀顾虑、想趁孟昶羽翼未丰而杀之的人必然不少。

乱世中,谁不是在挣扎求活!

韩保贞自嘲地笑了笑,又丢了颗豆子在嘴里,他忽然点头说:“演一场风花雪月,虽是无奈,也未必不明智。”

……

寅时三刻,天刚微蒙。

两匹快马沿着三丈高的萧墙南垣直抵皇城左侧的神政门,绕过金光闪烁的石砌照壁,从高大的汉白玉牌坊下疾行掠过。牌坊向前延伸有一条石铺的甬道,苍松翠柏栽种在两侧,早春的繁花开得层层叠叠。

快马在甬道尽头嘶鸣停下,张公铎和李廷翻身下马,早有禁军迎上前来,他们将手中的缰辔一扔,大步踏上御河的青石桥。两人疾步如飞,从边侧瑞礼门甬道穿过,再入狮子门,宫禁内监合门使早已恭候在前,见二人前来,低眉高唱道:“传捧圣控鹤都指挥使张公铎、捧圣军都虞候李廷觐见!”

身穿绯色官服的宦官田敬全前来迎接。

“有劳田公公!”张公铎点头道谢,李廷紧跟在后,躬身垂眸、小心翼翼。

“太后娘娘在太清宫,随我来吧!”田敬全的脸上堆着笑,缓步在前方带路。

李太后是个容貌端正的沉静女人,此时她只着朱红常服端坐在太清宫的金华殿前。张公铎不敢懈怠,请李廷详细禀报了昨日酉时发生在青城山的骇人一幕。

“……陛下和贤妃娘娘游幸至山中的龙蹻栈道,忽然狂风大作,贤妃娘娘素来胆小,唤着要下山,陛下却想看个究竟,抽了臣下的佩剑,前往涮笔槽的崖顶。臣不敢让陛下独自涉险,陛下却说有殿前司暗卫禀告要事,令臣护送娘娘下山。臣不敢忤逆圣意,只好遵命。”

李太后强捺着怒气,冷着脸听李廷继续回禀。

“臣本想将娘娘安置妥当再率队上山,奈何娘娘情绪癫狂,放声哭泣,不容我等离开半步,臣下只好守在观中。当时观中天师道长都在,可以证实臣下并未撒谎。”

“往下说!”李太后的面上呈现出一丝焦虑,她显然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感兴趣,只想赶快知道皇帝在哪儿。

“酉时,殿前司来人回禀娘娘,说陛下已经回京,娘娘得知后十分郁闷。正在这时,丈人观突然地动,山上巨石翻滚,好像南天门塌了,路人死伤无数,惨不忍睹。哪儿知贤妃娘娘突然再次癫狂,衣衫不整地跑出殿外,臣下和众天师阻拦不及,臣等追至南坡,眼见娘娘衣裳尽散,头发乱舞,像发狂一般。正在这时,一道天雷直击而下,打在娘娘身上!”

听到这里,李太后忍不住啊了一声,只见李廷睁大眼睛,脸上余悸未消,他看了张公铎一眼,放声大哭道:“贤妃娘娘当即坠下山崖,臣等冒死下到崖底,只见尸横遍野,娘娘她、她已面目全非!啊!惨不忍睹啊!太后!”

李廷扑倒在地上,悲痛难忍。

李太后晃了晃,站起身来,喝问道:“皇帝呢?”

李廷赶紧直起身来继续回禀:“圣驾在地动之前便由殿前司暗卫护送回宫,娘娘郁闷生气,天摇地动时才那般魂不附体,丈人观中的张天师说因为娘娘衣衫不整,怠慢了太上天尊,才引天雷下界。”

“张天师是这么说的?”张公铎皱了皱眉,“可是,我赶到丈人观的时候,他……”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李太后阴晴不明的脸色,心想:李廷所讲固然荒诞,但贤妃赵氏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中被天雷击落于山崖下的,似乎没什么破绽。

“留在山上的捧圣军呢?”他忽然转移了话题问李廷。

李廷回答说:“山上的捧圣军死伤太多,属下急着回城护驾,剩下的留在灌州协助救援,所以还没来得及清点。”

“皇帝呢?皇帝人在何处?”李太后见二人只纠缠小节,却对皇帝的行踪毫不关心,不由得怒火中烧,啪的一声拍在榻沿上,喝着打断了他们的话。

“陛下他……”李廷张了张嘴,想起那香艳的场景,半天才涩涩地说道,“陛下要臣回禀太后娘娘,他‘留宿浣花,过几日便带蕊娘子回宫’。”

“浣花,那是什么地方?”李太后疑惑地问,“皇帝口谕?”

“是。”李廷低垂着头回答。

“蕊娘子?”

“是。”

李太后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与勾栏女子有交往,她在震惊之余有些哆嗦,站立在一旁的田敬全眼明手快,伸出手去说道:“昨日有惊无险,既知陛下龙体无恙,太后娘娘放心便是。”

“贤妃她……”李太后极力按压着无穷涌动的惊骇,颤声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张都统为何没有及时赶到?”张公铎回禀说:“王昭远从太后这里出来,收到传书称陛下急召,臣不敢懈怠,当即领控鹤骠骑追到丈人观,却得知陛下已经先行回京。李虞候带着捧圣军走了大半,我便策马追着李虞候往回赶,到京都时已经半夜了,就在散花楼遇到了陛下。”

李太后颓然坐下来,心想:孟昶即位以来每年都会前往青城山修行一段时间,这次他竟耐不住寂寞,宣召赵贤妃同游,每天不是攀崖临壑,便是登高眺远,宰辅大臣几番派人劝谏,他依旧不回宫。昨日张业请她出马,她只好将近卫王昭远召回宫中问话,只留都虞候李廷随侍驾前,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赵贤妃……这事儿难以明告天下,你们暂且不要声张,待明日跟众位大臣商议之后再做打算,退下吧。”李太后是个清醒之人,她知道贤妃死得难看,如果按李廷的说辞昭示必然会引发天下人的耻笑,此时此刻,秘不发丧才是正确的选择。

从咸宜宫出来,张公铎冷笑着问李廷:“李虞候好生机敏,你是如何得知陛下身在散花楼的?捧圣军把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我身为都指挥使竟然不知道!”

“属下接到线报说王昭远在散花楼出现,因事出突然,来不及跟都统商议,便擅做决断,请张公责罚!”

“王昭远?”张公铎冷笑着扬起马鞭,“听你这么说,虞候还真是履职尽责呢!”

没等李廷回答,那彪悍的身影已经绝尘而去……

“三郎是个聪明孩子,太后不必担心。”

此时东方天际微明,晨晖透过云层照耀着皇城最巍峨的凝烟阁,宫禁咸宜宫依然灯火通明,延昌殿的一缕沉香从金色的狻猊鼎炉中冉冉升起,萦绕在四方盘龙的顶天柱间。李太后端坐于西厅暖阁,她的背后是一整排的蜀绣屏风,大朵艳丽的牡丹由金线、蚕丝织就,花瓣绣片平整光亮,连绿叶上的水珠也垂垂欲滴。

说话的人是当朝国老,太保赵季良,他还被皇帝孟昶尊为“相父”。李唐以来,风气开化,重臣奉召出入大内议事乃属常事。这是一个相貌忠厚、气质儒雅的老臣,漆纱幞头端正地戴在头上,身上穿着绛紫色的朝褂,犀角缂腰上的金鱼佩袋闪闪发光。

“我知道高祖遗训,朝中大事由赖宰辅定夺,各地藩镇要靠肱股治理,哪儿有让使相卸下军职的道理?三郎少年心性,也就胡乱说说,你看他沉溺游幸月余不归,哪儿懂得整肃吏治?”太后显得忧心忡忡,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声音也还有些哽咽,手掌叠在膝盖上摩挲,极力控制着内心的紧张。

“皇帝十三岁即充任行军司马,为高祖掌管两川府兵,十五岁便拥有自己的东川大军,十六岁册封皇太子监国,执杀逆贼李仁罕,雷霆手腕,当机立断。老臣看着他长大,岂不知三郎胸怀宏伟?”赵季良面露温良,手执秘色茶盏安慰道。

“赵卿!”李太后拖长了声音,恳切地说,“贤妃是你的好孩子,也是我的好孩子,皇帝平素跟她最要好,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荒唐的事儿来。他携贤妃躲到丈人观图清静,昨日事发突然,慌乱之下,言行不慎也是有可能的,还请太保不要责怪!如今后宫只剩我这妇人,外朝六军蠢蠢欲动,几路藩镇也有集结的迹象,太保要出面摆平;灌州天灾,太保还要告慰天下。不论如何请您强忍悲痛,务必保重身体啊!”

赵季良的眼睛有些混浊,声音也颤抖起来,他明白太后所指,少帝根基未稳,如若继续锋芒毕露,恐怕落到贤妃身上的那道天雷迟早会落到他的身上,于是说道:“方才,张公铎到府上禀告说,他赶到丈人观的时候,天师道长自称难辞其咎,当众拔剑自刎了。这件事儿,恐怕不像你我想象得这般简单……不管怎么说,三郎无恙就好,老臣也放心了。”

太后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她知道,事实上,太保是内心最为哀痛的一个,贤妃赵氏原是他的掌上明珠,皇帝在这时候滞留勾栏,应是仓促间不知如何应对,又存心拖瞒贤妃薨殂真相,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真凶固然要追查,可是要等到皇帝回宫后再做打算。

这时,赵季良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请娘娘放心,老臣在朝一日,便全力辅佐一日,若有心存忤逆、为难天家的人,老臣定当全力铲除,就算天下大乱,蜀国也不能再乱!”李太后也有些激动,微闪的眼波似乎隐有泪光:“赵卿是高祖的肱股谋臣,也是我唯一相信的人,你的心意我何尝不懂,皇帝回宫后,我定会好好训诫,让他知道相父的一片苦心。”

赵季良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说:“贤妃命薄,让娘娘费心了。”

倾谈到此,赵季良起身告退。

再过两刻,便是早朝。月余来,皇帝不在殿前,便由太保赵季良和太尉赵廷隐二人主持商议,于殿前将奏章批复交于中书省,再由门下侍郎毋昭裔牵头左右三司分发各部酌情处理,朝中一直运转正常,诸事顺当。由于灌州地震事发突然,朝堂上诸臣议事的重点便放在赈灾上,翰林承旨,李昊草拟诰令,毋昭裔领左右三司亲赴灌州进行灾情的勘察,制定赈灾额度。

今晨的成都府,空气中散发着团团诡异的气息。朝堂诸臣议事完毕,各级官员都滞留在承乾殿前,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不肯离去。看到赵季良、赵廷隐、毋昭裔、张业、王处回和张公铎六位顾命大臣最后从大殿中出来,群臣立刻蜂拥而上。

“太保,昨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若朝廷没有明示,恐怕众口难服。”

“什么事儿沸沸扬扬?司天监早已预测荧惑犯积尸,青城山天雷地动,为何众口难服?”赵季良神情不悦地反问。

“昨夜捧圣军宵禁,城外散花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坊间议论纷纷啊!”

“是啊,不知陛下和贤妃娘娘如今身处何地,是否平安?”

“听说是天谴。”

赵季良环顾四周,理了理朝服,皱眉喝道:“荒唐!昨日酉时灌州地动,捧圣军在散花楼查寻妖言惑众之人,坊间百姓不明真相地胡言乱语,这些话也要带到朝堂中来吗?”

众人听到太保的话,立刻噤声不语。

赵季良说完,和张公铎、毋昭裔一道拂袖离去。大部分朝臣也都跟着散开,剩下的都看着赵廷隐、张业和王处回三人,站在阶前欲言又止。

这时,太尉赵廷隐心平气和地对殿前的群臣说道:“诸位都散了吧,再过几日陛下回朝,有什么疑问,上疏便是。”

“灌州一片狼藉,陛下和贤妃娘娘难道还滞留在青城山上?”有人私语道。

“陛下这时候还不知在哪处温柔乡里呢,”张业凑近那位朝臣,脸上露出一丝浅笑,“等两天,嗯?”

“唉,少年轻狂啊!”

“若无阁老扶持,王朝能兴盛几时?”

“若是高祖陛下还在,这时候怎么会看不到人影?”

气势汹汹的武将咬牙切齿,而那些平日里对皇帝期待颇深的臣子,听到这话也纷纷发出几声叹息,颓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