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霍兰蒂(三)
他趴在阴暗地牢里湿漉漉的地上,饥渴地舔着洒在地上的水,刚把他踢翻在地上的两个狱卒正朝他哈哈大笑。
他浑身赤裸,身上的伤口不断地发炎,令他高烧不断。
疼痛如影随形,仿佛是他刚出生就伴随其左右。
也许只剩下死亡才是我所期盼之物,霍兰蒂双眼紧闭,心中不断默念着诸神在上。
随后深渊吞噬了他。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的巨石相互冲撞,失重感在蹂躏着他,令他意识破碎,昏迷不醒。
不知过了多少天,也许是他的祈祷有了回应。当他清醒过来时,跟前变出来了一个温暖的火炉。
高烧令他喉咙沙哑,纵使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寒冷依旧如短剑刺击他的身体,令他恨不得抱住面前的炉火,即便会将他烫得皮开肉绽。
房间内满是瓶罐,就像巴佩什城的学士家一样,朦胧间,他仿佛看到老学士正在为他调配药剂。
可那学士的头顶并没有粉色的老年斑,而且葛洛兹学士早已随军离去了。
“醒了。”
这句话可能是在询问霍兰蒂,不过更令他感觉像是在说明他的状态。对方的手中握着一把带血的剪刀,褐色的瞳孔如鹰眼般锐利。他很年轻,而且他的口音听着并不像是凯恩斯大陆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
他想说些什么,但他的喉咙比被刀割还痛。
“把这个喝了,小子,”那人手中握着一杯奶,“你会感谢我的。”
喝完奶的他又开始昏昏欲睡,炉火伴随着胃里的热奶,像女人温柔的爱抚。他陷入沉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你的命很大,小子,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没被‘奈拉’夺走性命的人……”
没等他询问这个“奈拉”究竟是何物,沉睡仿佛又将其拉入了深渊之中。
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梦,梦到自己在战场上厮杀,梦见自己在薇拉的怀中呢喃,梦见自己将某人推下山崖,直到梦见他再次与那名费林家的骑士相撞。
他从梦中惊醒,这次醒来再没有任何不适,他的额头上浸满了汗水,在这严寒的晚秋,他的额头上不断地泛起白汽。
那名“学士”正坐在他不远处看书,看到霍兰蒂突然坐起身,对方也放下了手里的书。
“你是谁?”霍兰蒂拉开自己的被子,却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张旧床上,寒冷与羞耻又迫使他将被子盖回去。
“你不礼貌,小子,打搅我看书还有那么多的问题,”那“学士”眯着眼睛看着他,“我的名字叫南多•马尔蒂奇,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但我能说的一口好通用语。”他拿起书放在霍兰蒂跟前晃了晃,“它教会我的。”
“我在哪?”霍兰蒂有些紧张,“我要走了。”
“我刚把你从‘奈拉’身边抢回来,你想去哪?”南多皱眉,“我们都是‘乌鸦大人’的财产,你也是。那个胖子领主把你送给了我,说你会认字,我需要个会认字的小子。”
胖子领主,“不,”霍兰蒂咬紧牙关,“那个该死的东西不是大人。”
“那可不能这么说,小子,”南多咧嘴笑,霍兰蒂能看到他的门牙脱落了一颗,“毕竟他才刚送了个礼物给我,好了小子,你已经痊愈了,把这早餐吃了,穿好衣服跟我去服侍‘乌鸦们’。”
“我是巴佩什的总兵官,”霍兰蒂皱眉,“我告诉你,你口中的那个胖子领主背叛了他的封君,我需要回去……”
不等他说完,南多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霍兰蒂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吓到了,随后他的心底冒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不顾寒冷,抄起桌上的剪刀,但他并不想伤害对方,毕竟对方救过他一条命。正当他想用这把剪刀威胁对方,胁迫对方给自己一些支撑他回去的马匹与衣物时,他手中的剪刀突然被对方夺走,快到他连对方的手都没看清。
“你不礼貌,小子,”南多的眉头如两条巨大而弯曲的棕色毛虫,“我才救了你,小子。”
“今天是你第一次反抗我,”南多扔下手里的剪刀,“我希望这是你在我这里唯一的一次,否则你知道后果。”
他转身离开,留下了一些衣物在床尾,也留下了一句警告,“把桌上这些东西吃了,等会来主楼找我。别想着逃跑,你知道后果的,你会体验到地牢中体验不到的痛苦,你会后悔出生于世。”
他边穿衣服边将桌上的干面包塞进嘴里,干燥而冷硬的面包入口,那仿佛是他很久很久都未曾品尝到的大餐。
他的身上挂满了无数伤痕,绝大部分都没痊愈,粗糙衣物牵扯到他身上没痊愈的伤口痂痕,令他无比疼痛,可他却无暇顾及。
门口的守卫身穿黑色羊毛衫外衬锁甲,紫黑色的瞳孔如同乌鸦盯住死尸一般看着霍兰蒂。
主堡并不难找,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带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远处的一座最高的山峰上伫立起了一座高耸的城堡,城墙两旁的塔楼上架起了巨大的攻城弩。
令他震惊的是,这座城堡就建在费林村旁边,从山峰上向下望去,恰好是那座如脓疮一般的村庄。费林村如同破溃的脓疮,将曾经清澈的溪水染黑。
霍兰蒂非常惊讶,他抬头望向塔楼上高高飘扬的旗帜,那是霍兰蒂在王国上下都未曾见过的旗帜,他从未听说过哪个家族会使用白底黑眼作为自己家族的纹章,他只觉得那眼睛如恶魔般凝重,仿佛诸神都为它的到来而畏惧三分。
城堡内四处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就像鸡舍中发臭的烂鸡蛋,犹如阴影般将整座城堡笼罩。塔楼上巡逻的全甲士兵监视着外面的一切,偶尔会有一些不善的目光投向霍兰蒂。他四处寻找着马厩,却发现从这里偷马逃跑是一种妄想。马厩藏在内城门的深处,马厩门口的两名卫兵是费林家族的亲卫。每匹马都套上了铁链,马儿很显然对这又冷又硬的钢铁不对付,不断地嘶鸣反抗着。
他一步步缓慢地向主堡走去,二楼大厅的门口站着两名黑袍守卫,南多正与一位身着怪异服饰的古怪女人交谈着什么,霍兰蒂一个字也听不懂。南多瞥了一眼走上楼的霍兰蒂,示意那个女人闭嘴。
“总兵官大人,”南多咧嘴,露出自己仅剩一颗的大门牙,“或许我该叫你‘迟到的’总兵官,或者‘懒惰的’总兵官。”
“你不会想的,”霍兰蒂盯着对方的眼睛,“如果巴佩什知道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们会付出代价。”
“那尽管来吧,”南多笑道,他挥了挥手,示意女人离开,“最好带着整个河谷的军队,你会亲眼看着你期待的各大家族覆灭于此,小子。”
“就凭借你们这座城堡里的人,我不觉得你的胖子领主能抵挡住河谷军队的怒火。”
“我可没说我们只有这座城堡里的人,”南多转身,“我说得够多了,进来。”
他推开二楼沉重的大门,壁炉里熊熊烈火照得整座大厅敞亮而温暖,相比费林村那座阴暗潮湿的木制城堡,这里显得更为堂皇而亮丽。
厅内的椅子上坐着巴尔曼男爵和他的弟弟普尔·费林爵士,两人正对着地图私语。一旁坐着一位全身黑衣的女人,对方的脸颊削瘦,肥厚的嘴唇仿佛下一刻即将吐出某些邪恶的语言,那黑布遮挡着的左眼为她增添出了些许危险和致命。
大厅内还有其余三五人,均穿着海外人的服装。他略过两边费林家族的侍卫,径直冲向那坐在高台上的胖子。
“佩里,”霍兰蒂瞬间怒火中烧,“佩里在哪?”他指着胖子领主,衣物刮在他的伤口上的疼痛此刻无暇顾及。
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仿佛顷刻将他带回从马背上摔下的那天。
长戟闪着寒光,顶在霍兰蒂的下巴上,巴尔曼男爵站起身,“总兵官大人,”他大笑,“他回家了,佩里·切斯德,不是佩里·泰耐斯提。”
“评价一下我的城堡,总兵官大人,”胖子微笑,“她真是件艺术品,完美无瑕,洁白亮丽。”
“你的城堡会在投石机的围城中化为完美的齑粉。你大可以杀了我,板油,把我的人头送去巴佩什,我不想看到你跳梁小丑的行为有多么可笑。”
“我父亲告诉我,”巴尔曼男爵没有理会他,“每个费林家的人,其毕生所愿就是修葺好这座城堡,带回给她应有的荣光,我父亲临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玛文’,一遍又一遍。我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流失。”
“玛文是这座城堡的名讳,我让她恢复生机,恢复荣光,我不在乎那胖子国王和首相的公文条例,费林家族会在我的手中寻回荣耀。”
“尽管依靠的是背叛,如果背叛能让一个家族繁荣复兴并带来荣耀,那王国内将不再有贫穷与凄凉。”
“你什么也不知道,”普尔爵士发话,“忠诚带给我们的只剩下毁灭。”
巴尔曼男爵抚摸着红木桌子,“忠诚如巴尔·泰耐斯提公爵大人,河谷守护,勇敢,笼罩在圣光中的巴佩什公爵,为何会背叛自己的夫人,从外面带回家一个私生子。这就是你口中的忠诚。主君无法保留自己的忠诚,如何要求他的封臣们遵循他所要求的忠诚呢?”
“未来将不会有任何一个家族会效忠于你们,你们失去了最重要的资本,你们的忠诚,”霍兰蒂眼中欲迸发怒火。
“你不知道我们的头衔有多么难保留。我们家族,费林家族,曾经的半个河谷都得对我们俯首称臣。而河谷那些家族,早已忘记了自己曾经服从的日子。”巴尔曼男爵的眼睛变得凝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头衔,家族。我的生命,你的生命,你父亲的生命,你那不知名讳的母亲的性命,都为沧海一粟。小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族,也许荣誉能让我得到某些东西,但是在这个时代,‘愚妄的’马格兰三世的时代,也许背叛能让我获得更多,就像当年那白种普林格瓦干的一样。”
“而那深湖居的领主也要付出代价。亚特拉布家族,他们是白种的狗,因背叛而生,将来终有一天会因背叛而消亡,”他啐了一口,“而今坐在高位上,那些所谓的王公大臣,他们全是叛徒。”
“噢,”普尔爵士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你没有头衔,你是个私生子,霍兰蒂总兵官大人,”他笑着,倒了一杯酒,随后一把拉起倒地的霍兰蒂,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乌鸦大人’会很欢迎你,现在你已经是‘乌鸦大人’的财产了,他会很乐意看押河谷公爵的儿子,我是说,‘收留’。”
“是的,”南多的眼睛打量着他,“也许你在未来会有某些用处的,你应该庆幸河谷公爵是你的父亲,这是你活着的唯一一个原因。”
“所以收起你的愚忠吧,小子,”巴尔曼男爵转身,“你效忠的巴佩什已经抛弃了你,你真以为自己是总兵官大人,你不及那老乔治半分的果敢,你的勇气不可置否,也许将来某一天你会死在你的勇气上,野种。”
他挥了挥手,“我不想再看到他。”
霍兰蒂望着站在高台上的胖子,“诸神在上,未来的某一天,当你正得意洋洋,自以为宁静祥和之时,你的喜乐会在你的口中化为腐败,到那时无人能拯救你,你是个愚蠢而狡诈的被遗弃者。”
身边两个卫士拖拽着他朝外走去。
“你没有资格评价我,野种,看着吧。”
他被拽出大厅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