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后,率岳飞拾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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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盐山,盐之山

大宋在沧州的盐场,十之八九集中在盐山县。

盐山县之名,完全因盐而来。

西军的十艘海船,三十余艘小船浩浩荡荡的驶入了盐山地界,从盐山县往东行一百余里便是广袤的无人滩涂。

沈放与范文龙并肩站在海船宽阔的甲板上。

“太尉,匪首孔繁熙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为何不将他剿了?”

“文龙,河北遍地都是匪兵,你又如何剿得完?”

“可末将听江上渔夫说,孔繁熙曾为河北巨盗张仙的部下,手段狠辣,专喜挖人心,烹人双目下酒。”

“你可知渔夫是什么身份?”

范文龙凝思片刻,道:“应该也是寨子里的人。”

“没错,你可发现,外面战火连天,望北镇方圆百里却异乎寻常的平和,似乎没受到半点冲击。”

“对啊,末将刚登岸时也发现了,可是却没细究。”

“文龙,这望北镇虽为形胜之地,却还没厉害到连金军也打不进来。我推测,这七十二寨看似死对头,真有事时,又是另外一个态度了。”

“太尉是说,有了孔繁熙的强硬手段在,反而维持了望北镇之间的微妙平衡?”

“现在还不好说。文龙,今后你留在望北镇,这个地方很特殊,明仗也好,暗战也罢,你要好好学习如何与不同势力争斗。”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白即黑,还有许多灰色地带,灰色的人。他们活着,或许不是你所期望的样子,但是却有他们活着的道理。”

“就拿向你透露孔繁熙劣迹的渔夫来说吧,他告诉你这些,为的是什么?”

范文龙似有所悟:“应当是有人想扳倒孔繁熙,自己当望北镇之王。”

沈放点点头:“嗯,钱庄主也说了,望北镇有大小七十二寨,孔繁熙并非一家独大。或许有比他弱的势力在西军身上看到了除掉孔繁熙的希望。”

“只要望北镇这些大大小小的寨子存在,各种明争暗斗便不会绝迹。你把孔繁熙杀了,接替他的可能是李繁熙,李繁熙想控制一方势力,他同样会用手腕打击其他对手。”

“文龙,对金人作战,西军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手段,只需要击败他。”

“但是对付孔繁熙这种人,包括可能挑衅西军的其他势力,咱们要师出有名,哪怕无名也要给他找个由头。”

“非常之时,为了维护西军的威仪,甚至可以采取对金作战的模式,丝毫不手软。你听懂了吗?”

范文龙躬身拜道:“太尉教训得对,末将定遵照太尉的话行事。”

沈放笑笑:“文龙,不必拘谨,咱们都是西军将士,职责不同而已。”

范文龙腼腆的笑了,却还是不敢随意说话。

沈放也不勉强,其他指挥使们接受自己框架内的西军作风,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个过程在对金高强度作战时,融合得很快,但是在对内以及将来可能的对手大元帅府军,将是一个复杂且矛盾的过程。

慢慢来吧。

“皮南镇到了!”

前面海船上的水兵大声高呼。

皮南镇相对于广袤的平原来说,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或者沙海中的龙门客栈。

海船在简易的码头边靠了岸,早有一群人从镇子里涌出。

为首一人身穿大宋青色朝服,头顶展脚幞头,脚蹬乌靴。

“下官盐山县尹张浩然参见太尉。”

来人躬身下拜,自报身份,省得唐枫林等去介绍了。

近了才看真切,这个张浩然身上的朝服破损严重,腰间革带位置还打了补丁。

而他身后的盐吏、衙差穿的灰色官袍同样破旧不堪。

反观西军镇海军将士、唐枫林等全是鲜衣亮甲,神情饱满。

沈放前行两步,轻轻托起张浩然的手臂,深情道:“张县尹,王师来迟。河北诸州县满目疮痍,你还是某见到的第一个依然坚守州县的父母官,你等受苦了。”

张浩然有些意外,连忙应道:“不苦不苦。”

沈放微微一笑:“说不苦是假的,完颜阇母横行河北东西二路,劫掠无数。盐山县百姓可全部逃亡了?”

张浩然脸现悲戚,道:“胡虏横行无忌,强占县城,毁坏盐田炉灶,甲长和亭户、灶工几乎都跑完了。”

“张县尹,我向你保证,西军这次赶走了金军,他永远别想再踏入你盐山县地界了。我归德军三千铁骑会驻扎于此,做你坚强后盾,你只须寻找、劝说百姓回家即可。”

沈放乃三品太尉,却向一个正七品的望县县令保证,这让张浩然有些愕然。

大江南北都在疯传,西军统帅沈放智勇双全,却也心狠手辣,稍有违逆者,莫不被他杀了个干净。

可眼前这个穿着直裰,温文儒雅的年青人,怎么也跟传闻对不上号呀。

张浩然默默的拱手,应承会听从西军调遣。

沈放才不管这些官场规矩,当即命范文龙、许劲、钱少仙、靳义等镇海军将领率军卸下海船上的粮食、马肉干,搬至皮南镇。

唐枫林此前已将盐山县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盐山县地处平原无险可依,被金军轻易攻破。

张浩然手里没兵,无力抗争,却将县衙班底非常完整的带至了皮南镇。

从这点看,张浩然还是有些魄力的。

后来,金军将主力向河间府、翼州一带移动时,空出来的城池又被游兵豪民占据。

整座城历经战火,早已毁成了白地,张浩然率衙役和盐吏、亭户试图夺回盐山县城,被一次次被打退。

沈放当着张浩然等衙吏的面,给镇海军下令,一定要打下盐山县,交给张浩然治理。

黄昏时分,归德军三千骑兵陆续渡过黄河,与镇海军在皮南镇汇合。

军队吃过晚饭后,沈放召集诸将商议取盐山县城的军事会议。

这次沈放破了个先例,邀请张浩然等地方官吏参会。

“盐山县内盘踞的是我大宋子民,西军不可用对付金军的办法轻剿。”

“而且,往后肃清祁州、深州和定州南部的匪兵,同样不能一味依赖武力。”

“黄副元帅贪功冒进,在南和县全军覆没,这笔账大元帅府算到了西军头上。”

“黄潜善只身逃过一劫,到处宣扬西军诱他发兵,还在混战中杀了太上皇。这种论调,咱们与他争辩只会越描越黑。”

“西军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河北的乱局收拾干净,让百姓得以回家,地方官员得以回衙。”

“所以,我们今后作战的主要方向分两部分,一是从真定往东,将西军的兵力一直延伸到海边,将大大小小的匪兵驱散。”

“这第二呢?要看康王大元帅怎么个打算了。”

陈龙是知道沈放的意图的,马上接口道:“大元帅府军寸功未建,河北是咱们守住的,他康王若敢派兵强占,打他就是了。”

沈放没有指责,笑道:“陈龙,话别说太狠,西军与大元帅府军都是大宋军队,金人前脚刚走,咱们后脚就打起来了,不叫人看笑话么?”

“头儿,你有气量,他康王还有汪伯彦、黄潜善有没这肚量?他们才刚刚密谋戡咱们的乱……”

沈放断然打断:“陈指挥使,这等影响大局稳定的话,你给我吞到肚子里去!首谋不是已死了吗,就让这事过去。”

“头儿,就你宽宏,西军弟兄哪个服气了?咱不说戡乱之事,黄潜善那笔账怎么算?明明是那泼贱贼贪得无厌想捞好处,被金军伏击了反而怪起西军来了?”

沈放看了眼张浩然,道:“黄潜善干的着实过份了,在这件事上,某也不能袒护他。一味袒护,只会让。”

张浩然本是在倾听,并不想插嘴,现在沈放把目光望向了自己,张浩然不能再沉默了。

“禀太尉,其实信德知府梁扬祖派员来过盐山县,欲恢复盐场生产。”

张浩然这话令沈放震惊。

梁扬祖不是随赵构南下了吗,怎么这么快又跑到沧州来了?

“哦,梁知府派人来干什么?”

张浩然微微欠身道:“来人之中除了大元帅府盐官刘知宇,还有两个商贾。他们带着盐引来的。”

沈放笑道:“然后看见你盐山县尹都流落在外,走了?”

“也不完全就走了。刘盐官说,大元帅府将从东平发兵入沧州平复河北东路,令我等静候。”

陈龙哈哈笑道:“大元帅府不是号称有百万雄兵吗?怎么,怕深入沧州被金军铁骑送去见阎王啊?”

范文龙:“依我看,他娘的鳖孙们被南和县那一战吓破胆了。”

许劲等将官也跟着调侃起来,丝毫没有将康王放在眼里,甚至连朝廷里的宰执大臣也被他们拿出来说事。

张浩然以下的监当官、支盐官等盐吏听了不觉惊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沈放竟然不制止。

沈放对属下的言论早已听习惯了。

在西军独自抵抗两路北返金军的最艰难的时刻,南方的大元帅府未施援手,将士们对康王已失望透顶。

发生了曹曚勾结康王戡乱事件后,军中将士无不愤怒,沈放采取了默认、纵容的态度,进一步将西军推向大元帅府的对立面。

张浩然透露梁扬祖派盐吏北上,令沈放想起了东南、荆湖、蜀中、关中等地。

赵构继续南撤的话,大宋最为富庶的南方很可能被赵构快速括入囊中。

盐、铁、茶等大宗税收来源都被赵构揽去的话,对西军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按照后世的理论,军事、政治斗争都是围绕着经济在进行。为转嫁经济危机发动战争的例子屡见不鲜。

现在西军走在了错误的道路上,一味的扩充军事能力,折损了过半的兵力,换来的是整个南方安稳。

结果呢?

战争的成果很可能被康王给摘去。

沈放毫不怀疑汴京城里那些士人臣僚,会怂恿因打入冷宫而逃过一劫的孟太后拥立康王。

甚至康王拥兵不勤王的罪责也会被刻意回避。

因为自己的恶名早已远扬,从钦宗赵桓到康王赵构,一直在给大宋百官万民上眼药——不受控的西军比金人还危险。

这句话还是沈放从李若水口中归纳出来的。

百姓安于现状。

北宋突亡于外部因素,经济民生面尚好。

封建社会根深蒂固的君权神授思维。

这突兀冒出来的三座大山,一层叠一层,在金军入侵的危机解除之后,挡在了沈放面前。

在后世,还是攻读大学硕士的沈放曾参与一场历史研讨会。

研讨的核心内容是,汇集了当时京畿地区最强大军队的康王为何不勤王?

古人已将现象记载与史册:派宗泽前出大名府,言帝在军中。

那么,现象背后的本质呢?

当时研讨出来的结论是,从康王到幕僚,再到诸多南宋开国名将,都选择了接受事实,对勤王集体失声,为南宋开国做准备。

而宋泽是唯一的死士,棋盘上的“士”。

沈放以为自己是牌局上最大的庄家,与金军激战一年后才蓦然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带着大把赌资上赌桌的闲家。

这种发现让沈放极度沮丧。

在接下来的盐山县围困战中,渴望立功的镇海军与更为沉稳的归德军几乎是兵不血刃的夺下了城池。

城内匪兵、豪强顶不住巨大的压力,发生了内乱,匪兵们将最强硬的几个首领的脑袋砍了下来献城。

西军士兵与张浩然等官吏激动的开进了城,而沈放却索然乏味。

他渴望一场战争,一场与康王直接对决的正义战争,以引发轩然大波,扭转舆论导向,向利于西军的方向发展。

可是康王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激进。

真定城的戡乱阴谋以及黄潜善的偷袭阴谋没能好好利用起来,实在是失策啊!

直到唐枫林、钱万财将沈放带到了一望无际的盐田边,沈放才稍稍激动了一下。

靖康二年的六月,北方特别干涸,可炎炎烈日却给这片潮汐盐田带来了大自然的巨大馈赠,无数结成了冰晶的海盐。

一望无际的盐田上,堆成堆的海盐像一个个银铤般蹲在盐田里,数百名亭户拿着耙子不停的在冰雕玉琢的盐田里刮,刨出的冰花是取之不尽的钱财啊。

“太尉,小民计算过了,控制盐山县一年,若是给小民开采盐田,能给西军储备十万石的盐。”钱万财指着盐田以东无尽的盐碱地,兴奋的言道。

沈放呵呵笑道:“钱庄主,你想当官么?”

“当官?”

“对,当官!如刘知军一般,当官。”

刘德仁是沈放的岳父,如今成了西军辖区内权力最大的民政官,钱万财又如何不知进入沈放核心朋友圈的好处。

当即,钱万财跪在了沈放脚下,激动道:“下官若得太尉信赖,定不会比你丈人……比刘知军差,散尽家财也要助太尉成大事。”

沈放错愕不已,这钱万财倒是极为醒目之人,自己只开了个口子,他马上就知道自己想干嘛了。

不过,跟聪明的人谈交易好过跟愚昧的人打交道。

“那好,我今日便命你为河北东西二路制置转运使,专事盐政。”

沈放顿了顿,脸色严正道:“我看好钱转运使的嗅觉,只要能挣钱的地方,你都不放过。但是我有言在先,若是日后被告发你有重大贪腐,我一定治你的罪。你可要考虑好了。”

沈放特意将重大二字声调提高。

钱万财没有丝毫的拖沓,再拜道:“若是太尉发现下官有重大失职,下官自己了结了自己。”

“呵呵,外面将我沈放比作屠夫,你钱万财是吃定了我吧?”

钱万财连忙辩解:“太尉,借下官十个胆,下官也不敢啊。”

“行了,你与刘知军都是一般的人,早把我吃透了,就别在这里卖乖了。”

钱万财面露喜色,更加卖力的阐述起自己的构想。

制置转运使,正是赵构封给梁扬祖的官,这好比赵构身边的财政大臣,大宋朝廷的三司使。

梁扬祖凭借着出色的理财能力,为赵构解决了南宋立国之初窘迫的财政困境。

沈放有此构想,完全是受梁扬祖派了个盐吏来盐山县所启发。

而起用钱万财也不是心血来潮之举。

钱万财也是真定城老牌的财主,只是那时沈放除了刮些兵血,并没有多余的粮食卖给钱万财的粮铺,是以各行其是,没什么交情。

但是钱万财能把生意做到沿边的安肃军、雄州、保定军一带,能力绝对在线。

梁扬祖派人来盐山县,瞬间在沈放心里打开了一扇门。

身边好好的资源,岂能浪费掉。

正在两人交谈甚欢之际,范文龙骑着快马到来。

“头儿,有个自称铁山寨三天王的人想见你。”

“铁山寨,三天王?”

沈放望向钱万财,钱万财马上摇头:“下官只听闻望北镇有个铁山寨,至于什么三天王,却是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