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5章 七十二寨,七十二个心眼
卢俊双手抱拳,脸色自若:“草民说的句句是实,若有半句假,愿以死谢罪。”
沈放轻笑:“某要你的命有何用。你先说说看,为何要告诉某这些?照理说,你大仇已报,为何怨念还如此之深?”
“草民大仇虽报,但不想望北镇遭受灭顶之灾,我与弟兄们还想在此讨生活。”
沈放笑道:“我沈放也好,他杜充也罢,都不过是过客而已,你才是望北镇的主人,不是吗?”
“太尉此话折煞我了,西军只要想,一天之内可踏平望北镇七十二寨。”
“西军与大元帅府军都是大宋的军队,你告诉某这些话,就不怕我拿你人头是问吗?”
沈放说这话时,身上自然而然的散发出强大的气势,这是久居上位者自带的气场。
卢俊丝毫没有惧色,凛然道:“草民父母被杀,家室已毁,在这世上再无牵挂,这身皮囊不要也罢。”
照卢俊的描述,他确实没了牵挂,遭此大难,又何惧生死。
“太尉有所不知,望北镇地方虽小,水路却方便,地处河北东路二路要冲,消息异常灵通。”
“太尉,有些话草民本不该多嘴,但局势如此,坊间流传的消息多了,对你对西军都不利。”
“此前从南和县流传小道消息,称西军与金人媾和密谋,设下圈套令黄元帅去钻,就是要打击大元帅府,壮大西军的势力。”
“黄潜善更是在康王行营信誓旦旦的说,有确凿证据证明太上皇死于西军之手。”
“依草民看来,这是汪伯彦、黄潜善之流欲抹黑西军,为大元帅府军不奉旨入京勤王开脱罪责。”
“另外,草民也听闻,汴京城的局面稳定下来了,‘伪楚主’张邦昌奉孟太后懿旨,奉上国玺、龙袍、九旒冠带等仪物求康王还朝。”
“若是证明了西军与金人媾和对付大元帅府军,西军将成众矢之的。此前太尉的汗马功劳将付之东流。”
“孔繁熙企图与杜知府密谋截杀太尉,也准备了充分的由头。草民估计,这由头正在盐之上。”
沈放问:“卢天王,你进寨子之前是干什么的?”
“天王不敢当,不过是底层流寇自冠的虚名,草民早前也在沧州盐司当了个榷货务的刀笔小吏。”
“难怪卢……先生见识不凡,谈吐有度。”
沈放十分惊讶,这个山寨的首领到底是什么身份?
要知道,金人撤出汴京不过月余时间,黄河北岸诸州县尚未完全恢复吏治,他却能获悉基本准确的朝廷动向。
看来,望北镇里的能人还真不少啊。
沈放想问卢俊为何落草,却忍住了没张嘴,改口问:“卢先生,你为何将这等机密之事相告?”
“草民本蝼蚁,天下局势如何变化与我何干,我只想让一家老小能有口饭吃,活得有脸面。”
“后来因账目之事与榷货务官反目,盐司待不下去就隐身望北镇做些贩盐的小买卖。”
“谁知宣和末年河北巨盗风起,金军南侵,望北镇从此堕落成匪窝,河间府、永静军、翼州衙门都管不了。”
“草民没了办法才加入铁山寨,凭着还有些见识,谋了个三天王的椅子坐,谁知还是被人欺,家人都保护不了。”
卢俊没说妻妾女儿都被韦玉堂凌辱之事,这道伤口还在淌血,他又怎能自己往上面撒盐?
“太尉,草民算是看透了这世间的残酷,就算草民不去招惹别人,依然难逃厄运。”
“天下纷乱,人命如狗雏。草民关注西军已久,以为能成大事者,非太尉您莫属,是以将一条贱命自己呈上来了。”
卢俊说这些话时,脸上神情一再变化,却脱不了失望与愤慨的范畴。
沈放站了起来,向卢俊走来。
卢俊马上也站起,却被沈放按回了椅子上。
“卢先生,你也知道朝廷很多人在算计我沈放,你就不担心有朝一日,陪着我上断头台么?”
“太尉,卢俊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生死?”
沈放听着这话很熟悉,想了想,记起是从贾平口中听来的。
贾平与眼前这个刀笔吏同样是经历过生死之人。
他们身上都装着仇恨,行事更不计后果,甚至狠辣。
若是约束好了,作用不会比战场上执戈杀敌的战将小。
“这样吧,我本就有派镇海军驻扎望北镇的打算,我给你一个镇海军监军之职,协助范文龙指挥使控制望北镇,可行?”
卢俊霍然而起,躬身拜道:“敢不听太尉调遣!只要卢俊还有一口气在,定能协助范将军铲除七十二寨,还望北镇一片朗朗晴天。”
卢俊不知是失语还是有意为之,将沈放‘控制望北镇’之辞说成了铲除望北镇七十二寨。
沈放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竟没分辨出来。
沈放没有将自己的意图告诉卢俊,对于这个初次见面的土匪首领,考核是必须的。
若是能得卢俊助力,尽快厘清望北镇大小山寨之间的关系,占领望北镇建水军基地将事半功倍。
既然卢俊禀报了孔繁熙与杜充勾结之事,沈放就不能回避了此事了。
“卢监军,你对孔繁熙与杜充密议之事有什么想法?”
卢俊看了沈放一眼,道:“太尉足智多谋,高瞻远瞩,定然已有腹案,下官不当多言。”
“不,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太尉,下官斗胆问一句,太尉是否准备好了与康王分庭抗礼?”
沈放笑笑:“卢俊,你肚子里的弯弯肠子还真多。”
“既然太尉意已决,那下官就冒死直言了。下官以为,既然康王不仁在先,西军也不必跟他讲什么仁义。杜充若是敢来,将他与孔繁熙一起围剿了,下官会设法将话放出去,大元帅府军勾结巨匪,意图杀害太尉,瓦解西军。”
“将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将杜充派来的大元帅府杀尽,好叫东南富庶府路州县都瞧清康王的丑恶嘴脸。”
“若是太尉能邀请几个朝廷重臣亲临战场,更有说服力。”
沈放再次被卢俊震惊到了。
并不是因为卢俊嘴里的雷霆手段,而是卢俊比贾平更会察言观色。
初次见面,他几乎准确的揣摩出了自己的心思。
这样的人是朋友尚好,若是对手,非常危险。
沈放没有回应卢俊,又问他具体的对策。
卢俊看来是有备而来,将应对策略都带来了,只是他不知道西军的实力深浅,设计了个复杂的对策,几乎将望北镇所有的势力都牵扯进来。
沈放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把范文龙、许劲、陈杰、钱少仙等镇海军将领唤来,宣布了卢俊监军的任命。
范文龙起初非常抗拒,西军传统不是严禁文官参议军机么,怎么我镇海军却要安放个文人?
卢俊看出了范文龙眼中的轻视,问沈放要来一张牛角弓,五十步以内箭无虚发。
之后,卢俊又随手取来一根衙役的水火棍,使了一通棍法,同样虎虎生风,令范文龙都禁不住叫起了好。
“卢监军,你这身本事是怎么学来的?”范文龙意犹未尽的问。
卢俊望了一眼沈放,道:“这是下官提到的京畿路马山关军使,他军中有一个汤阴县人张用,擅长使刀,下官这身本事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汤阴人张用?
沈放寻思一番,莫不是那个日后在汴京城被岳飞击溃成为巨盗匪首的张用?
张用怎么会出现在望北镇一群溃兵游勇之中?
再细想一番,顿时释然了。
西军在井陉道及甬道两端的真定府、平定军谷地一带顽强抵抗金军一年多,这段历史已完全扭曲,甚至极大的改变了历史进程和宋金双方的军力。
要不然,康王这会儿早已遁至南京应天府,还敢留在梁山泺济州城。
想来也是讽刺,宋江因北宋六贼苛政在梁山泺起义造反,现在赵构学宋江鸠占鹊巢,又躲进了梁山水泊里。
卢俊不知沈放在想什么,和范文龙畅快淋漓的攀谈,将七十二寨的底细和相互之间的恩义情仇兜了个底。
靖康二年六月二十,十艘海船满载海盐,由沿着黄河南岸皮南镇启航西返。
望北寨聚义堂。
大名府都统杨进,统治官丁进并排坐在孔繁熙的头把交椅位置。
两列偏将、部将腰挎一色手刀,身穿山文甲,威武霸气。
孔繁熙不自觉的瞟了一眼这些威猛的佩刀将校,却不敢说什么。
他曾经历过最黑暗的时刻,被自己最贴心的心腹死士从后背袭击,背上还留着一道一尺余长的刀疤。
自此,闲暇时,他绝不容许有人在他跟前手持或佩戴兵器。
可在杜知府派来的两员大将面前,又如何能说这事。
“孔寨主,你确信沈放就在船队里吗?”
杨进两腿开叉,双手撑膝,望向孔繁熙。
孔繁熙皮肉僵硬的陪笑道:“杨都统,孔某人在盐山县也有弟兄,沈放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望北寨的眼睛。”
统制官丁进疑惑道:“你说他招募了一千亭户拉船,这些亭户的身份可有确认?”
孔繁熙思索片刻,道:“这个倒不好辨认,金人撤离后,到处都是流寇溃兵。不过在滹沱河一带孔某人都撒有巡逻的弟兄,绝对不是从真定调来的西军。”
“震海军两千,归德骑兵三千,就是说沈放手里有五千西军了。那些盐山县投降的匪兵有多少人?有没加入西军?”
“这个孔某人查真确了。那一千多匪兵都被押到滩涂边修复盐田当苦役。”
丁进与杨进对视一眼:“都统,也就是说沈放身边尚有五千正规的西军。那些可都是狼虎之人啊。”
孔繁熙见丁进面有惧色,连忙道:“丁将军,你可别开玩笑啊!孔某人将望北寨的老本都搭进去了,再说,杜知府的表外甥朴雄也搅和进来了,万一……”
“表个屁的外甥,我早打听了,他不过是公美夫人村里的一个混子罢了。”
孔繁熙急眼了:“这……我又不是造族谱的。”
杨进抬手,丁进本还想讥讽一番,只好闭嘴。
“孔寨主,沈放是必须要截下来,只是事关重大,本都统也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词就贸然发起攻击。”
杨进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要保证沈放在海船上,他若随岸边的骑兵一道,行动取消。”
杨进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要让本都统见识一下你那些水勇的能耐,还有你车船的威力,别他娘的叫我一万弟兄喂了王八。”
“这第三嘛,这次意外的挑衅须由你挑起,事败你担着,我大元帅府军不过是开拔路过。”
杨进将三根手指依次收回,笑道:“事若成,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杜知府保证举荐你为永静军或者翼州知府,同时肃清望北镇其他势力,归孔寨主辖治。”
孔繁熙心里暗骂,你他娘的杜充吃人不吐骨头,好处全让你得了,风险全叫老子担着。
可是孔繁熙也只能心底里骂骂而已。
老三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被卢俊给截杀了,身上带的密信也叫卢俊给搜走。
老二带着弟兄去张铁山寨里大闹一通,张铁山个龟孙缩在寨子里不应战,说卢俊闯下的祸卢俊自己背。
老二当然不会吃张铁山这一套,带着弟兄强攻。
眼看铁山寨就要被攻破时,马山关那厮带着禁军杀了过来,尤其是那个汤阴县的张用,更是人神畏惧。
老二哪里是对手,灰溜溜的败走了。
这道遮羞布撕开了,就无法弥合。
老二办事也不缜密,在竹筒信上提到了西军沈放字样。
沈放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招惹上了就没回头路。
最让孔繁熙胆寒的是,皮南镇的弟兄传回话,在沈放的军营里发现了貌似卢俊的人。
“杨都统,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孔某人完全仰仗杜知府活到现在,别说三条,就是三百条,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杨进哈哈大笑:“好,孔寨主爽快人,那就带本都统瞧瞧你手里的弟兄和车船吧。”
孔繁熙卑微的弓着身子,在前面引路,将杨进等带到了水寨。
望北寨的水寨在密林深处一条十丈阔的河汊边。
这样的河汊望北镇不下二十余条,但孔繁熙霸占了最好的一条,同时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将河汊拓宽深挖。
孔繁熙领着杨进、丁进等十余名将官登上了寨后码头的轻舨,在河汊里行了数百步远,进入了水寨。
水寨两旁的密林中竖起两座高耸的木塔,监视着河汊内船只进出。
河汊两岸插满了削尖的水拒马。
“杨都统,任何船或者人想越过水拒马登岸,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孔繁熙自豪的指着岸边的密林,“那片林子别看毫不起眼,树根下同样插满了利刃,时间久了,就连寨子里的弟兄都不敢趟过去,别说蟊贼了。”
轻舨船异常灵便,须臾之间已越过木塔,进入水寨后,又是另一番情景。
几艘两层船舱的大船安静的泊在水边,赤裸着上身的水勇在水里扑腾扑腾的戏着水,如同蛟龙般矫健。
“杨都统,不是我孔繁熙吹嘘自己,望北寨这几十艘车船和戎船要是齐齐出黄河,任他神仙来了也只能乖乖的交舟船钱。”
杨进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直板着的脸也舒张了许多。
“孔寨主,难怪望北镇独此一份的平和安定,是因为有你这定海神针插在此地呀。”
“嘿嘿,杨都统,完颜阇母不是不想吞下望北镇,金人也派兵觊觎过,却被七十二寨合力击退了。”
杨进点头:“金贼多用骑兵,这方圆百里的密林,金军铁骑来了也只能望河兴叹。”
丁进指着庞然大物般的车船后的木柱,问:“孔寨主,那根大木柱是桅杆吗?”
“不,车船不需要升帆航行,那个是撞竿,一丈以内,摆动撞竿,任它铁力木打造的船身也要被撞个大窟窿。”
“哦?”丁进疑惑道:“可否让弟兄们操演一番,让我等瞅个新鲜?”
孔繁熙满脸是笑,挥挥手,一个水寨小队长凑了过来。
“阿力,你带弟兄们操演一下撞竿,给杨将军、丁将军开开眼。”
黝黑精瘦的阿力道一声“好嘞”,一个猛扎钻入水中。
“阿力兄弟这是……”杨进疑惑问。
阿力赤条条的扎入水中,一直不见浮起,从轻舨至最近的车船,不下十数丈远。
“杨都统,你是不信阿力能潜行至车船吧?嘿嘿,那瞧好了。”
正说话间,车船边闪起一阵水花,阿力一个纵身,跃上了船。
“好俊的水上功夫!”杨进忍不住赞叹。
孔繁熙是故意要在杨进等人面前显露些本事,固然是为了炫耀,更多的是要打动眼前大元帅府军将领。
既然你他娘的想让老子趟刀山,下火海,今日入了我孔繁熙的水寨,当水鬼也要叫你们这些泼贱贼一起当。
车船启动,平静的水面激起了激扬的水花,十余名赤裸上身的精壮水勇立在巨大的木桩下,牵动着绳索,像敲钟一般牵引着合抱粗细的横杆向前猛撞。
横杆竟然呈水平状态向外直冲,将水边一棵两人合抱的水杉树撞得剧烈摇晃。
“杨都统,撞竿顶端有滑轮,不通力配合,这撞竿还撞不出去。这下,对我望北寨有信心了吧?”
杨进兴奋的鼓起了掌,仿佛这些威力巨大的车船已成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