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外滩的夜晚是绯色的
如果让一个专业的医生给林雪漪做检查,他很容易发现,她残缺的身体并非由于大家可以想见的各种意外造成的。
林雪漪没有经历车祸,没患骨癌,没在工作中被机器带到。她的左手完全健康,却经由专业的截肢手术从腕关节上方五厘米处截断。伤口缝合很平整,如果是意外,比如被车床切掉,被炮弹炸飞,截肢手术做不到这样的美观精细。
还有林雪漪的右脸,专业的医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典型的全皮层剥离术。这当然不是医学术语,更接近狩猎用语,类似猎人在兔子和狐狸身上做的那种。皮层边缘的切割痕迹非常明显,因为如果是烧伤,不可能像她这样整整齐齐,而且肌肉表层固结的结缔组织也不可能这样干干净净。
林雪漪受伤后得到了很好的护理,眼球是整颗完整剥除的,眼窝内壁的术后恢复细致到美学的程度,跟脸皮和手臂一样。
林雪漪照镜子的时候,唯一的左眼盯着右眼空荡荡的眼窝,用右手指头轻轻触摸眼窝内壁,那光滑冰凉的触感,那柔软内壁后面包裹着脑组织的图景,总让她感觉非常怪异。
不是痛苦,那早已是既成事实;也不是厌恶,托马斯说过她要为自己的身体骄傲,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只是怪异。
唯一的问题是,她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讲述故事的这部分一直拖到了林雪漪在上海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演唱会结束之后。
因为林永钢之前说过一次的原因,这期间林雪漪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害怕起来,还是单纯的只是忙于为她筹备演唱会,他们一直没有再坐在老位置上继续故事。
演唱会的成功远远超出了林雪漪最大胆的期待,她和林永钢一起,同现场观众做了很长时间的互动。
让林雪漪颇为欣慰的是,张薇做事情靠谱了起来。或许这就是张薇所说的终于代入了正确的角色位置吧,她把演唱会门票送给了正确的观众。这些歌迷,这些粉丝,他们的激情,他们的礼貌,他们对音乐的理解,他们对偶像的热爱,这一切都足够令林雪漪满意。
而媒体人和乐评人,演唱会结束后林永钢专门把他们带到了红酒雪茄吧,他们在那里和林雪漪做了深入的互动,全部围绕着音乐本身。
那个晚上,林永钢正式把他的好朋友林慧雯介绍给了林雪漪,很精干的女记者,个子不高,气质优雅。
林雪漪为大岛佳树的事情特意向林慧雯道了谢:“林总告诉我你送了我们一个运气大礼包,我没想到会是大岛佳树。毕竟,我现在的情况,跟十几年前完全不同。我知道,从现状讲,我完全匹配不了这样级别的资源。”
“别客气,我和永钢是老朋友了,说发小也不为过。不过你也别太过意不去,这回能找来大岛佳树还真就是运气好。我去年采访过他,他这几天又正好在上海办事,不然我就算八抬大轿也没办法把他从东京请过来。倒是你,我该继续叫你林雪漪呢还是改口斯嘉丽呢?这次演唱会后,我担心永钢的小身板罩不住你了。”
“你们继续叫我林雪漪就行了,这个名字对我意义重大,我不会换掉。至于日后的发展,一切都还难说,可能一跃千里,也可能波澜不惊。我现在的状况很特殊,商业规则在我身上不一定奏效。我跟林总说过,他投资我要做好亏本的准备。无论怎样,林总都是我的经纪人,这本来也在他的计划之内。我相信他是一个遇强则强的人。”
但是林雪漪知道风暴已经被掀起来了,即使远在上万公里之外,不用多久,托马斯就会知道他的女儿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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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林雪漪很晚才离开酒吧,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跟林永钢道别回家。
“这么晚了还有地铁吗?”林永钢显然是明知故问。
林雪漪轻笑道:“没了,我准备叫滴滴。”
“打车很贵啊,你好像是住在张江吧?到你那儿怎么也得一两百了。”
“我现在收入比以前好了,偶尔奢侈一下,还算消受得起吧。”
“不过今晚你这算加班,既然我没付你加班费,作为老板兼经纪人,我是不是有义务送你回去?”
也许是今晚的演唱会太成功了,也许是他刚才跟媒体朋友们多喝了几杯,林雪漪隐隐觉得林永钢现在的情绪有点亢奋,说话的界限也不像往常那样清晰了。
即使是在她和林永钢两个人坐车去老麦工作室的时候,即使那时候林雪漪看出了林永钢的胡思乱想,他也完全没有表露出来。除了工作上的交流,林永钢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都没说。
时间已经确实很晚了,要在往常,林永钢应该是不会提出这种容易产生联想的做法,他应该会直接帮她叫一辆车。
“林总亲自开车送我吗?”
“对啊,难道我还能打车送你?另外,雪漪,你也把称呼改一下吧,现在起,别叫我林总了,叫我名字就行。”
“好的,”林雪漪调皮地眨了下眼睛,“永——钢。可我看你刚才喝了不少啊,酒驾在中国是算犯罪的吧?”
“酒驾?哈!”林永钢笑着挥了下手,“我的体内现在是一滴酒精都没有的,我喝的是无酒精的鸡尾酒饮料。你没注意到我平常一般都是要苏打水吗?我离开大学后就不喝酒了,身体不行。别误会啊,只是对酒精不耐受,喝酒很难受,加上自己对酒没什么嗜好,索性就不喝了。”
“这样啊,这倒确实没想到。酒吧老板不爱喝酒,有意思。”那如果不是酒精影响,林永钢又为什么跟平日不太一样了呢?林雪漪的内心深处漾起了浅浅的涟漪,“好啊,既然你不是酒驾,那我就不反对了。”
于是第一次的,林雪漪没在楼下和林永钢分别。
他们两人迎着凉爽的夜风,在外滩怀旧的暖黄路灯下肩并肩缓缓而行,朝着停车场走去。
“那个,今晚以后,托马斯很可能迟早会知道你在这里。”林永钢心有疑虑地说,“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引起你的困扰,但因为你没反对我这么做,所以……”
“我当然会有困扰,而且很严重。”
“那你为什么还允许我这么去做?”林永钢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歉意和不解。
“有困扰并不意味着我就得逃避,就要放弃。不,我需要重新开始,需要再次站起来。”
“可是,如果你也想这么做,为什么不主动联系托马斯?至少不应该限制我在宣传上事先点明你的身份。”
“因为我不能。”林雪漪放慢了本已不快的脚步,这个话题让她内心深处的涟漪愈发起伏不定,“我不敢,我很害怕。”
林永钢侧身看着林雪漪,目光十分柔和:“我猜是你提的退出夜颂,甚至很可能离开了赫尔辛基,也是你,在那之后主动和托马斯彻底断绝了联系。”
林雪漪停下了脚步,沉默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是的。”
林永钢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林雪漪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很温柔,充满了深深的关切:“为什么?你是在离开托马斯之后才遭遇变故的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经受那些苦难。雪漪,我,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如果可以,我想直达你的心灵深处。”
午夜已过,弄堂里没有行人,只有林雪漪和林永钢,四周一片静谧。老式煤气灯造型的路灯把暖黄暧昧的灯光洒在林永钢的脸上,看起来是那么俊俏、那么可人,他的温柔、他的关切、他从陌生人开始就对她义无反顾的体贴和信任,这一切让林雪漪突然感觉像是进到了一部爱情电影的片场,仿佛身后某个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一个手持提词器的人,不断提示她,吻上去,吻上去。
不,这是错觉。
林雪漪狠狠甩了甩头。
她不是当年在涩谷的酒店里把托马斯拉进门的那个冲动少女了,她的身上也不只有右眼角的一小块烫伤。
她不能那么做。
无论林永钢之前给了林雪漪怎样的关怀,那都是作为热情的店主、心善的老板、真诚的朋友亦或是有追求的经纪人而给予的。
不过是一堆不再属于林雪漪的幻梦。
林雪漪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让自己保持清醒,继续迈步向前。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着,尴尬的气氛一时无以化解。
好在停车场很快到了,林雪漪看见了林永钢的那辆白色越野车,这让他有了其它的事情可做,也让林雪漪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林永钢为林雪漪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等她上车坐好,他才绕到驾驶室上车。设置好目的地后,自动驾驶启动,两道明亮的车灯扫过停车场的路面,越野车安静无声地行驶着。
两分钟后,他们开上了中山东一路,林雪漪看向左侧的外滩。
也许是有什么政府活动,这个钟点黄浦江两岸依然灯火通明,浦东那头绚丽的霓虹映亮了天空。
外滩的夜晚是绯色的。
“永钢,”林雪漪把视线拉回来看着林永钢,他听见她的声音也转过头来,他们目光相触,“你知道吗,我真的可以写回忆录了。我的人生可以简单地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叫‘职业歌手’,这个部分我上次已经跟你全部讲完了。剩下的部分,包括上次之前的故事,包括上次之后的故事,除了上次本身,其它的部分全部都叫做‘一塌糊涂’。”
林雪漪向林永钢开启了那段痛入骨髓却也无比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