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海叔叔(4)
叔叔一般在我家里住三天,初四一大早,就要上路了。初三的这个傍晚,是我家最为忙乱的。叔叔的后车座上夹着一个青灰色的旅行包,很大,能装进一个小孩子。母亲第一次提在手里掂了掂,就说能装个小孩子。母亲提前跟父亲商量,这个旅行包里装点啥呢?父亲说,还能装啥,粮食。他们家就缺粮食。于是母亲打开缸盖看了看,用一只瓢朝下了通,满满一瓢白面就出缸了。母亲把装满了白面的瓢放在缸盖上,回身再拉开旅行包的拉锁,才发现硬皮的旅行包里原来有内容。拿出一个布兜,还有一个布兜。拿出一个袋子,还有一个袋子。母亲一下子就掏出来七八个。当时母亲是在后院的储藏室里,是蹲着的。而我正在门前踢毽子,我发现,母亲突然“哎呀”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显然是让那些布兜、袋子吓着了。她让我把父亲喊了来,两个人头碰头摆弄那些布兜、袋子,嘴里咕哝着商量了老半天。最后一致决定,哪个布兜、袋子都不能空着走。烟叶,粉条,薯干,花生,瓜子,红小豆,白爬豆,芝麻,棉花,黏面,小米……只要我们家有的,不管是啥,统统带给叔叔。于是叔叔走的时候,自行车就像是全副武装一样。车把上,后座上,绑的绑,挂的挂,都是装满了货物的布兜和袋子。最多的一次,母亲曾掏出来过十二个袋子。既有学生用的帆布兜子,又有临时用布条缝制的布袋子。母亲翻看了一下针脚,都是粗针大马线的。我说,婶婶的针线活不好,不如您的好。母亲说,别瞎说。你婶婶是干啥的,我是干啥的,你婶婶是在大城市当过工人的。在我们老家的语系中,凡是城市的,吃商品粮的人,都统称是工人。
实在没东西可装,母亲去邻家借了十个鸡蛋煮熟了,说给叔叔路上打尖用。母亲边煮鸡蛋边自责,叔叔在路上要走差不多一天的时间,过去从来没想起来过要给叔叔准备打尖的食物,叔叔这一天都要饿肚子。从那一年开始,十个煮熟的鸡蛋就成了保留曲目。为了能让叔叔满载而归,我们全家半年前就要口挪肚攒。比如队里分了花生,母亲提前会把给叔叔的一份单独放着。有时候我们嘴馋从袋子里偷着抠几粒,但会自觉不动其中的一个袋子,因为那是准备送给叔叔的。
数不清多少个正月初一,父亲在河堤上的暮霭中接到了叔叔。那个时候,父亲差不多在河堤上已经转了一两个小时。远远地看到一个骑车人过来,父亲停下了脚步,仔细辨别。觉得模样像叔叔,遂疾步往前走。叔叔戴着一顶狐皮帽子,帽子耳朵张开着,随着土路的颠簸,呼扇呼扇。从远处看,就像会飞的风筝。他一下一下紧着蹬车,看见父亲迎他,越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我无数次地想象,他们的相逢应该像电影,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让围观的人湿了眼睛。可现实总是让我失望,他们的见面平淡无奇,他们只会平淡无奇。多是叔叔跳下车来,喊一声“大哥”。父亲应一声,就没事了。既没有拥抱,也没有问候。让看热闹的人很是失望。父亲接过叔叔的自行车往回走,这一天的等待就算结束了。连我似乎都能听到父亲那颗悬着的心,“咚”地落地的声音。
爷爷给我起了个外号“电报车”,是说我嘴快腿也快。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告诉母亲叔叔来了。然后再跑到饲养场,告诉爷爷叔叔来了。还要张扬地告诉我遇到的所有人,我叔叔来了!不知为什么,爷爷总没有我期待的那种对叔叔的热情,他与父亲刚好相反。饲养场有一间筒子房,爷爷靠在廊柱底下搓麻绳。我旋风一样跑过去,大声喊,爷爷爷爷,叔叔来啦!爷爷一张平静的脸看我,说,慢点跑,别栽了。我的印象中,爷爷从没回家看过叔叔,除了那次行大礼,叔叔也再没张罗来看过爷爷。这段时间里,爷爷仿佛是不存在的一个人。按说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只有我在写这部小说时,才发觉这绝对是个问题。可惜当时都被叔叔带给我家的热闹掩盖了,我们甚至没人想起爷爷这个人。
爷爷是夏天去世的。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夏天,三年级,或者四年级?我提着筐拿着镰刀去采猪草。在河堤上碰到了我的老师,老师叫着我的名字打趣说:“王云丫,你的眼窝没湿,不应该啊!”我不知如何应答老师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家里,爷爷直挺挺地躺在了门板上,身上盖着青色的布单子。木匠在打棺材,大师傅在埋锅造饭,里外都是忙碌的人。父亲母亲得空偷偷抹一把眼泪。我很得意我的眼窝没湿,故意把脖子往上挺了挺。我刚走到河对岸,就看见有人在坡下一手推着车,一手搭着凉棚朝我看。我惊喜地对身边的伙伴二灯说:“快看!这人好像是我叔叔!”二灯在风中甩了一把鼻涕,嘲讽说:“拉倒,你凡是看见体面的人都以为是你叔叔。”二灯醋天寡地的话根本没有打击我,我眼睛盯着那人,拧着身子快步往前走。那人也一直在看我,往坡上走了几步,他首先说:“这不是云丫么?”就听“哗”的一声,我被一阵巨大的温暖包围了,叔叔出现的可太是时候了!我跑过去喊了声叔叔,告诉他爷爷去世了,家里正打棺材呢,大师傅正在埋锅造饭呢。叔叔说,那我回来得正好,怪不得这两天心里总是闹得慌。你去干啥?我说我去采猪草。家里的老母猪要下崽了,每天都会吃很多猪草。叔叔回家了,我挽着二灯的手臂往前走。我的甜蜜幸福与二灯的灰心丧气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路我俩都没好好说句话,二灯始终跟我拧着脖子。爷爷去世的事并没有通知叔叔,叔叔能够赶过来磕头纯属偶然。叔叔也因为这件事声名鹊起。大家都说叔叔虽然跟爷爷没有血缘关系,却跑了这么远来让爷爷“得济”,比那个人强。
那个人,无疑指的是爷爷的另一个儿子,我的老叔。
关于“得济”,我稍稍解释一下。在我们老家那个地方,老人最大的“得济”,就是临死之前儿女能看一眼。或者,在灵前磕个头,送亡者上路。否则,你就是平时再孝顺,照顾得再周到,老人去世时你没在身边,这也是没得济。古语说的“父母在,不远游”,折射的可能也有这个道理。许多年里,老叔基本上与我家断绝了关系,所以爷爷去世时,根本就没见着他的身影。叔叔这次来,是来跟我家借钱的,没想到正好赶上爷爷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