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驴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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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海叔叔(5)

打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是土改分得的胜利果实。正房的其中一间,住着二爷爷二奶奶,对面是生产队的粮库。我家跟老叔住东厢房,而西厢房住了一户外姓人。倒房里住的则是被分胜利果实的那家人,是个富农。印象中,他总揣着袄袖在院子里晃,终年挨批斗。斗争他的人让他管蒋介石叫爹,他不叫。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老叔和老婶就算过继给了二爷爷家,也没履行啥手续。他们只是持续地年复一年地不过来看我爷爷,我爷爷便对我父亲说,你就当没有这个兄弟吧。

二爷爷要了处宅基,要到外面盖房。某天我父母上工回来,才发现好好的房子被拆得只剩下了一半。砖瓦石料木材都被老叔扯走了。我家这一间半房子,侧面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若是浇一场大雨,一准坍塌。母亲一下就哭出了声,围着房子疯了似的转来转去。父亲原本又要去河北的窑厂去上工,因为房子成了这样,不得已留了下来。父亲安慰母亲说,也该盖房子了,孩子眼瞅就大了,不能总挤在一起睡,该分窝了。

要想盖房,先得拆房。计算有多少建筑材料能够重复利用。房子落了架,松木檩柁一敲梆梆响,父亲在这边忙碌,富农揣着袄袖歪着肩膀远远地看着,说劈成一半也比现在的木头结实。这整个一座宅院都是富农的爷爷盖的,据说松木都是用胶皮大车从东北拉来的。富农的话让父亲茅塞顿开,如果能把这些木材劈开,一层房的材料就都有了。父亲指挥帮工的人把木材抬到了院子的一个角落,老叔来了。老叔说,这房子也有奶奶一份,既然奶奶都过世了,就应该有她的老儿子一份。说完,走向那架最粗的房柁。父亲一看急了眼,连忙站到了圆木上。再也没想到老叔一猫腰把圆木抽了起来,一下就把父亲掀了个仰八叉!父亲摔在地上起不来,嘴里却不停地破口大骂。父亲骂人这一生也仅有这一次。不幸的是,爷爷就在不远处听着。老叔一看父亲态度强硬,灰溜溜地走了。我家的三间房子后来盖了起来,一看就是将就的,檩条和房柁都是白生生的茬口。这是1967年的事。

1976年的秋天,父亲从大队要了宅基,在苦水井附近盖起了一层四破五。这在当时的村里也是件轰动的事。儿时的伙伴多头家里经常因为这个干吵子,多头妈说多头爸废物,一辈子挣不来活钱儿。瞧人家云丫的爸,一层四破五的大房,像气儿吹的似的眨眼就盖了起来。

但这层房命运也不长久。上梁时木材还是湿的。我们住在里面几年,房柁总像下雪一样飞一种奶茶色的粉末,有时直接就能飞到饭碗里。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木头里面生了虫子。那些虫眼越来越多,房柁眼瞅着不能承重,父亲就在下面支了根木头。就像屋里长了棵树一样。后来这根木头也真发了芽,是棵柳树,顶住房柁的地方,长出了一簇绿生生的叶子。

1985年,父亲手里攒了些钱,决定把房子推倒重盖。这回是当做百年大计来盖的。当时我高中毕业以后在村里的服装厂上班,利用停电的时间,曾经跟父亲跑过几次木材市场。父亲选的木材,都是最贵的东北红松,每一根椽子都是红松的,俊俏笔直,连个疤痕都不带。我高中时的成绩不错,家里一直对我的高考抱着希望。可是我偷偷地学文科考了理科,是想早早步入社会体验生活写小说。写了四五年,浪费了若干纸墨和电费,却一事无成。母亲大字不识,却能从村里给我拿回退稿信——她是怕别人看见。

有一次父亲跟老叔吵架,因为什么忘记了。老叔指着父亲的鼻子说,瞧你的孩子,瞧你的孩子!老叔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没出息。老叔主要指的是我,因为我总半宿半宿地开着电灯浪费电,成了村里人嘴里的笑话。没想到父亲理直气壮说,我的孩子怎么了,比你家的强!我的儿子当老师,我的闺女会写小说!这话简直惊世骇俗啊,大哥当的是民办老师,而我的会写小说真是不能当话说啊。我只发表过一首诗,赚了一块钱稿费,还让邮递员扣去5分钱。大喇叭一遍一遍喊我去取稿费,我不好意思去取,邮递员把稿费送到了我家里,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当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父亲不觉得我丢人,就那样骄傲地响声大气说出来,惊了一条街的人。

那层房父亲一共盖了七间。父母住一间,哥嫂住一间。姐姐出嫁了,但父亲特意给我辟出一间闺房。父亲说,我恐怕不能像多头和二灯那样早早就嫁人。只要一天不出嫁,家里就得有你住的地方。

父亲这句话,温暖了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