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下山行觅路
山阳县生得鬼患,无人能制。
于公于私而言,黎卿都会前往一趟,何况,那马元在托付之时还赠上了一卷丹书呢?
思绪流转间,黎卿正为下山做着准备。
右手一翻,黎卿首先便将那根陪伴了他将近三年的打鬼鞭拿了出来。
这是入山第一年时,黎卿背起了药篓,下临渊山,在天安府漫山遍野的掘山参,只为将其卖予上一届的师兄们,换取寥寥几枚道铢,挣些微薄的资粮。
亦是这一行,他偶然解决了一起井中鬼事件,当地的员外将那收藏了多年火柳以作赠予……
三百年的火柳对于寻常阴灵而言,已经是绝对的克星了,但若是想要祭作堪用的法器,仍就差了点儿意思。
与其不断的添置兽筋、皮革,花费诸多功夫祭炼后,仍居于法器下品,还不如直接尘封舍去罢。
不过断舍离而已!
将那打鬼鞭尘封收入案格之中,黎卿便将脑袋一侧,望向了那只在这小小的宅邸中,闷了一整个冬日的大家伙。
然而“烛”却是丝毫不觉得这宅邸狭窄,它自小长在那陵墓中的,对于外面这充满清新空灵气息,且缤纷多彩的小院已经是足够欢喜了。
“走,我们下山去。”
黎卿指尖一勾,将那延命灵灯从案几上挑起,招呼着那在六冠凤角上挂着一朵纸花嬉闹的大虬便往外去。
将院门扣上,禁制开启动,这一人一虬又开始了他们下一轮的游觅之行。
临渊山中正值春意烂漫,来往道徒可是不少,黎卿这高调的出行搭配自然没少迎来瞩目!
天南观的敕伐院虽也是主修劾召兵马妖灵,但似“烛”这般的大家伙也是极端的少见。
也不顾山门中如何轰动,黎卿与“烛”迅速下得临渊山门,往那渊河渡口中去。
然,冤家路窄。
这才刚刚离开山门,一人一虬却是与一座古老的战车相遇了!
只见那河畔一侧,八九头青面绿绒、双足反踵的山魈道兵正背负着缰索,承拽着那座青铜古战车,又有十来头狐精狼怪掣起枪矛,随卫在侧,一路卷起烟尘滚滚,往山门而来。
以青铜铸就的古战车,四周有狰狞异兽浮雕铸作撞角,上有宝伞华盖,流光闪耀,单单这柄华盖便是一尊不俗的法器了。
与黎卿那诡异的花纸阴轿不同,这座古老的战车一看就知道定然是专注兵戈杀伐的重器!
俗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面老魈拉车,精怪呼拥,林家兄弟同座其上,三四名青袍道徒摇旗环伺;这里鬼郎乘辇,纸轿阴沉,无面邪祟隐隐晃晃,朱颜虬骊探首而顾。
这照面一打,两方人马的表情皆为之一滞!
林蛟昔日为难,手下四头老魈却尽数被斩,黎卿当时泄愤,亦将林如虎打了个骨折臂裂。
一见面,当头就是八九头山魈拉车,这正是被黎卿斩杀过四头的山魈道兵,林蛟能如何诡辩?故人面见,黎卿又怎会俯首?
两驾轿辇战车隔百丈而相望,各自越过帘幕进行着无形的交锋。
“杀伐战车,道兵拥垒,看来这林蛟也不是寻常上品,或许早已经炼出先天罡气来了……”
“天南蓝衣箓,龙种亦归心?啧啧啧,鬼郎-黎卿,才入道几年啊?真是了不得……”
黎卿与那古战车上的高大青年隔空对视,然而黎卿瞧不见那华盖遮蔽下战车之主的尊容,林蛟亦是难以堪破那花纸阴轿间的朦胧。
两方人马互相打量,却也不过僵持了一瞬。
下一刻,道兵拥垒,古战车上的敕伐道徒只管天经地义的回归山门,而虬龙相伴,纸道郎君亦是堂而皇之的行走于天南大地。
轿辇与战车擦身而过,彷佛他们的主人从未有过交集一般!
只见那鬼君乘辇,邪祟踏浪,生生踩着那广沃的渊河水面横穿而过,虬龙驾风,亦是在低空中一路游弋通行。
最终,那古战车上的几人终究还是没能沉住气,在山门前止住了战车的动作,回首眺望着那河面上渐行渐远的背影。
“小虎,你也该长大了!”
林蛟驻足许久,无奈摇头。
这还未激化开来,就消弭于无形的恩怨,最终只化作一声幽幽长叹……
山门前那小小的插曲,并不妨事。
黎卿与烛顺着那渊河之畔一路往东行。
山阳县位于天南府的东南一角,与旁侧的清平府接壤。
按天南府的地图来看,黎卿须得顺游而下,横跨六县,再从那山阴县往东北方向行两百里,方能到达山阳。
这条路,黎卿与烛已经走过一遍了,再顺着那莽荒无人的渊河之畔东去,也算的上是轻车熟路……
延命灵灯轻轻挂在轿中一角,那不断晃动的铃铛与铜钱帘幕中,黎卿正捧着那卷延命经观读,先读其经意再阅其中详细的批注,每次观看,皆会有新的感悟所得。
烛如今也是越发的胆大了起来,驻花纹蜂,盘枝凤蝶,它一路上总是能找到些好玩的东西,倒是也能稍稍慰藉这一路的困乏。
直至第三个寅晨,无面人抬纸阴轿,冷白灯光幽幽隐隐,丹虬游走于黑暗中,却是一路入得了山阴县。
此处有一座极为磅礴的天山,这山阴与山阳二县便是因此山而得名,山阴县位于这方大山的西南大地,山阳县即存于这山脉的东北。
黎卿历来不喜显圣于人前,只欲乘着这方夜色,借二县间的驰道早早翻过这座大山,却怎料此时那驰道处竟是有人诡异的跪伏在路边上?
幽幽冷光照耀,只见蒙蒙晨雾间有阴冥纸轿一晃一晃的行走在这条驰道上,那烛光之外,隐约之间,有恐怖的阴影游过,亦足以令任何一个生人毛骨悚然。
一位似是妇人装扮的女子却是怀抱襁褓,瑟瑟地跪伏在驰道边,她看到了那顶鬼轿了吗?兴许看到了,兴许也没看到。
纸轿轻晃间,黎卿却是听到了那方传来的微弱啜泣声: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路睡到大天光!”
“天皇皇,地皇皇……”
纸桥瞬间停驻在地,黎卿合上玉简,环顾起那四方草叶上凝结着的寒露,眉头不由得一蹙。
索性挑起纸灯,秉烛夜游,一步一步行至了那妇人身前。
待走近了,黎卿才看的清楚,那妇人身前正摆着一个陶碗,其中盛着半碗清水,又横放着一根筷子。
招魂吗?
黎卿看到那道被妇女怀在其中,从头到尾包裹地厚厚的襁褓,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孩子怎么了?”
这道柔声询问仿若击垮了妇人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见她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猛然抬起头来,双目红肿至极。
“求求您了,救救我的郎儿!”
她没有办法了,寅夜间在这大道上为她郎儿招魂。她不管那是路过的野鬼也好,孤魂也罢,只要能救她郎儿的命,她死也愿意了……
“嗯,我看看。”
黎卿愈发走近,刚想伸手去探一探那襁褓,却是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一是那妇人似是极不愿意黎卿直接接触她的孩子,她求黎卿帮忙,又怕黎卿是什么游魂鬼祟,想要夺走她的孩子。
二是黎卿自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身上玄阴气极重,若是婴童所触,怕是立时就要大病一场。
黎卿只好掣起真炁,环绕在眼眶周围,再看向那道襁褓。
还不迟,那襁褓中还尚有断断续续的生息。
“唉……贫道且先予你一道辟邪朱符。”
轻叹一声,黎卿从那卷刚刚得来的丹书中择取出那一页辟邪书,指尖一点,那折纸戏法便将其折做一枚三角状的护符递给了这妇人。
至此时,那哭到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的妇人这才抬起头来,看清楚了这作道人打扮的冷峻青年。
将那护符接过,塞入襁褓之中后,妇人再度连连磕头,满含哭腔。
“谢谢……谢谢道长。”
天都大地,妖精鬼祟,邪气疫寒,特别是这些尚且脆弱的婴孩,童儿得病,药石难医,之后又怎有办法,乡间巫觋亦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招魂喊魂的机会了。
见那童儿气息依旧微弱,辟邪符也未有丝毫反应,黎卿便知这孩子并没有中邪。
“你家郎儿气息若隐若现,但并非中邪,喊魂儿或许……没用。”
“可曾看了郎中?”
妇人嘶哑着点头,郎中看过很多次了,说他家郎儿只是染了邪气,可不管怎得喝药,皆是无用,至昨日,连气息都快要断了。
听闻其中缘故,黎卿立即抽出一缕先天真炁隔空探入那童儿体内,这一切脉,擅辨六气的黎卿顷刻就发觉了这孩儿的症结所在。
这婴儿先天不足,诸气不衡,怕是冬日间的寒气入了骨,伤了根本。
可惜,他虽修元气论,可并不通医术啊……
“这样吧,贫道且为你这郎儿理顺了体内外气,予他一缕先天炁,吊住内周天。他这也并不是什么中邪,不过是先天不足罢了。”
“你且取了这盏延生长明灯去,在家中寻一黄纸,写上你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压在灯下……”
“七日之内莫要让灯内的纸烛熄了。”
黎卿横袖一扫,取来灵纸折叠,转瞬之间便化作了一盏纸灯,他倒是舍得,摄来那孩儿一缕气息,阳质山君灵血作燃,再取灵纸点起了一道长明纸烛。
这连番手段下来,却立即叫那婴儿呼吸平稳了下来,似是面色都回转了不少。
南斗延命能不能治本不好说,但治个标、延个生还真是卓有奇效。
“莫要听那什么乡里巫觋的蠢法门了!夜半跪道而招魂,招来的不是孤魂就是野鬼,一个不小心就是你们母子二人两命呜呼。”
“本道的手段未必能让他完好,七日之内你须得再请郎中为你孩儿用一遍药,届时,当是能治好了。”
黎卿提起延命灵灯,稍稍埋怨了这妇人一句,转身便往远处的纸轿上去。
“初春天凉,带着孩子早些回家,你自己亦要辟寒了……”
这妇人听的那温声埋怨,连连点头,本已陷入无边的绝望之时又骤得如此奇迹,眼眶中的泪水止不住地打转个不停,待她擦干泪水再抬头望去。
此刻天色都已经开始蒙蒙转亮了。
那点着盏幽幽冷光的纸轿已经一步一晃的,飘摇启程了,随行的大……龙悠悠跟上,那顶着风冠的龙首却是突然转了过来,一脸懵逼的望着这个人。
以烛目前的见识,它还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一眼方才令这急疯了的妇人醒悟过来,立时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她知晓这是遇到神仙了啊!
不久,远方的嘈杂诸声开始响起,却是她家的汉子见妻儿不见,求得周坊邻居一路寻了起来……
“你这蠢妇、呆妇,都说了那神婆的话不要信不要信!郎儿,你我已经尽力了,那是他的命。”
“但你不能再出事了啊!”
远处的汉子披着一件单衣就匆匆追了出来,一见妇人,劈头盖脸的就埋怨了起来。
而此刻的妇人却是充耳不闻,将那纸灯和襁褓一齐环起,神神秘秘的对丈夫道:
“当家的,我遇见神仙了!”
然而,再往那驰道上望去,哪里还有什么阴冥纸轿,哪里有什么凤冠赤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