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老子》《庄子》与气本气化、水本水生
楚地现存的汉文典籍,如果按照署名作者的年代来排列的话,最早当为《老子》。相传为《老子》作者的老子,一般认为即春秋末期的思想家老聃,姓李名耳,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一说安徽涡阳)人。老子创始了以“道”为核心范畴的道家学派。在关于宇宙形成的叙述上,《老子》最大的特色是凸显了“道”。
“道”的本意,当指道路,《老子》的“道”当然并非此意,然而要穷尽其内涵似乎很难,大而言之可先理解为某种“本源”、某种“终极”,随后再在对创世神话的阅读中慢慢领悟吧!书中描绘了道创生万物的过程: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二十五章)
(有个浑然而成的东西,在有天地之前就存在着。既无声又无形,独立存在又永恒不变,循环反复地运行,永不停息,可以说它是天地的根源。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好叫它道……)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二十一章)
(道这个东西,是似有若无的,是恍恍惚惚的。恍恍惚惚啊,其中却有形象;恍恍惚惚啊,其中却有实物。深远幽昧啊,其中却有产生生命物质的精气,这精气是真实可信的。从当今推及远古,它的名字不能消去,用它可以观察到万物的起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
(道孕育混沌未分之气,混沌未分之气内含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运动形成天地,阴阳二气相合生出第三者和气,和气产生万物。万物都背阴向阳,阴阳二气冲撞交融就成为新生的和气。)[9]
三段论述组合起来,老子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神秘的道生万物的图景:道先于天地而存在,无声,无形,独立,永恒,不停息地运行;它虽然恍惚无形、深远幽昧,但其中有象、有物、有精;道孕育混沌未分之气,混沌之气内含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运动形成天地,阴阳二气相合生出的和气产生万物。
此处,由神秘的道出发,经过一系列演化,产生了万物。那么,道究竟为何物,含何质,为何具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还是回到《老子》。《老子》第二十一章所言之“道”,“寂兮寥兮”“惟恍惟惚”,似乎若有若无;然而,它虽然恍惚无形、深远幽昧,但“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却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其中有被反复强调为“甚真”、可“信”、作为核心的“精”,更令人遐思无限。或许可以说,“道”的“其中有精”,可能正是衍生万物的中心点。
道“惟恍惟惚”,而“窈兮冥兮”于其中的精,当也“恍兮惚兮”,故此处“精”或亦可称“精气”。关于“精”或“精气”的作用,《周易》“系辞上”有更明确的表达,其曰:
精气为物。
这就肯定了“精”或“精气”为万物萌生的起因。孔颖达《疏》把“精”与“灵”结合起来,称为“精灵之气”,并把“精灵之气”与阴阳运动连在一起描述万物萌生的具体过程:
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
东汉王充《论衡·纪妖》,则直接把“魂”与“精气”等同,谓:
魂者,精气也。
如此,可否这样理解:“精”或“精气”是“道”的核心部分,它有物质的层面,似乎更有精神或灵魂的层面;它的内涵同样难以穷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潜质无限,容量无限,为万物生命之源。
这里所述的“道”是如此奥妙,又如此具体;道化生万物的过程是如此曲折,又如此清晰,不能不使人想到是不是另有所本。现代学者闻一多在《道教的精神》一文中曾提出:
我常疑心这哲学或玄学的道家思想必有一个前身,而这个前身很可能是某种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体点讲,一种巫教。[10]
由此发挥,这个“前身”的“前身”更可能为某些族群的创世神话。可惜,在流传下来的汉文典籍中未见相关记载。
《老子》这几段论述里所言之“道”,“寂兮寥兮”,“惟恍惟惚”;所生之“一”结合后面“阴”“阳”“气”理解,明显是指混沌未分之气。但似乎不止于此。1993年,在湖北郭店出土了大量战国中期的竹简,其中一篇《太一生水》被认定为传本《老子》的佚文,里面有这样一段叙述: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
这里的“太一”,从《庄子·天下》谓老子“主之以太一”,即以“太一”为核心等分析,似乎与“道”等同。“太一”或“道”首先生出水,水生成后反过来辅助太一,从而产生天;天生成后反过来辅助太一,从而产生地。由此并结合《管子·水地》所谓水为“万物之本原”等论述可见,中华传统文化中,于占主体地位的“气本说”之外,还有一个“水本说”。或者,有一个“气、水同本说”,两种本原同时存在,只不过有时候更多地表现“气化”,有时候更多地表现“水生”而已。
这些叙述,大致展示了天地万物从气化或水生的轮廓,然而,也许作者只是借以论“道”或“太一”,所述并不很具体很详尽;而且,也许作者把“道”定位于“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三十七章)的一切范畴之上,混沌中天地万物的生成只见“道”的作用,而没有出现创世主体的行踪。但是,《老子》二十一章在阐释“道之为物”时,先言“其中有象”,次言“其中有物”,尤其是再言“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
若干年后,另一位道家代表人物庄子进一步发挥了“气本”“气化”的思想。在《庄子》所表达的观念中,“气”是弥漫宇宙的客观存在。它虚无,却显现于万物的具体形态中,故“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庄子·人间世》)。气的运动形成万物。如人,“杂乎芒芴(恍惚)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庄子·至乐》)。由此,他得出“通天下一气耳”的结论: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
在“气本”“气化”的基础上,庄子又提出“万物皆化”(《庄子·至乐》)的观点。他认为,“化”具有普遍性,“天地虽大,其化均也”(《庄子·天地》)。“化”是物物之间、物人之间的自由转化,是“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相禅”(《庄子·寓言》)。他举了一个“物化”的例子,即著名的“庄子化蝶”的故事,并进一步阐述了“化”的普遍现象:
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庄子·至乐》)
(物种中有一种非常微小的生物名叫几,它得到水以后就变成了断续如丝的水绵草,在水与土并得时就变成青苔,生在高地上就变成车前草,车前草得到粪土以后就变成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为金龟子的幼虫,乌足草的叶子变为蝴蝶,蝴蝶不久就变化为虫……)
这些关于人的“气本”“气化”以及“万物皆化”的观念,似乎为以后盘古神话的两种类型即“混沌……盘古生”及“垂死化身”提供了文化土壤。
基于“天”“人”同为“气本”“气化”,庄子提出“天”即“人”,“人”即“天”:“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庄子·大宗师》)“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由此,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观念开始逐步显现。
《老子》论“道”时,提出“其中有精”,即有产生生命物质的精气,似乎为道创世提供了更多的形式;而到了庄子,似乎更领悟到天地精神会萌生创世造物的非凡之人,在《庄子·天下》篇里,他表示要与“天地精神”往来时,提到“造物者”一词: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此处“造物者”,当具有一定的内涵;同时,既然“通天下一气”,此处“造物者”由何而来,给人另一个想象空间。但作者似乎只是为了表述自己游于“无穷”,没有对“造物者”进一步深究。[11]
大约稍后,一位楚人更发出《天问》,直追天地万物“孰营度”“孰初作”。他,就是楚地具有人本主义思想的大诗人——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