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文本:庞德《诗章》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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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诗章》写作的背景和宏旨

根据美国纽约新方向(New Directions)出版社1971年出版的权威版本,《诗章》全集共计117章[15]

庞德酝酿和构思《诗章》的时间大概是在1904年。该说法的重要依据是他与一位记者访谈时的回忆:“我想,我是在1904年前后开始构思《诗章》内容的。在1904年或1905年开始动笔时,我已有一些写作框架。”[16] 如果情况属实,庞德才19岁,正是年少轻狂、心高气傲、耽于幻想的时候。他告诉母亲他想写一部史诗,可是让他苦恼的是,由于想法太多,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和富有创造性地展开。母亲鼓励他写一部关于美国西部的史诗,把早期的诗歌命名为“Scriptor Ignotus”,意思是说这只是预言性地讲述“你可能知道的有关前40年生活的伟大史诗,而不是把它作为(最终的)定稿”[17]。其史诗内容是将社会现实与浪漫想象结合在一起,比如把庞德的出生地爱达荷州海莱和成长之地宾夕法尼亚州温科特[18]作为主人公命运的归宿,同时结合主人公自身作为“游吟诗人、预言家、圣哲和有远见的洞察家”的浪漫理想及其信念,使诗歌服务于艺术和服务于社会的双重功能合二为一[19]。这就激励庞德开动脑筋、发挥想象去创造一个自我审视的文本。一方面,该文本可以生动活泼地展开,能向外延伸形成系统或网络;另一方面,该文本可以动态地理解和消化文本先前的意义,目的是捕捉新的关系网络和吸收新的知识。因此,《诗章》聚合成一种形似发育中的大脑一样的文本:

新写的诗章脱胎于已写诗章的框架,使已写的诗章变得有意义:所以《诗章》里的故事蕴含两条相互交织的主线,一条涉及庞德书写的诗歌本身,另一条涉及庞德对已写诗歌的阐释[20]

母亲对青年庞德的启发和引导是高瞻远瞩的,这让他茅塞顿开。从某种意义上讲,母亲的循循善诱激励庞德有了比较清晰的写作方向,同时使他在未来的《诗章》写作中能不断提炼生活里的素材,并为获得高质量素材寻觅恰到好处的方法和路径。不过,1913年,庞德在一篇题为“我如何开始写作”的回忆录中争辩说,早在15岁时,他就立志要做一名诗人,并为此做好了准备[21]。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思想的成熟,他又希望把自己塑造成为民族史诗诗人,并以“荷马、但丁和惠特曼”为学习榜样[22]

1915年,庞德出版了那本充满异域风情的《神州集》后,便着手谱写“荷马、但丁和惠特曼”才勇于承担的宏伟诗篇。1917年6—8月,庞德在美国哈丽特·蒙罗女士创办的《诗刊》(Poetry:A Magazine of Verse)杂志第3、4、5期连续发表三首诗章,称作《三首诗章》。这是一组不同于读者今天见到的诗章诗篇,诗人的思绪显得比较凌乱:

它是庞德个性化的展示。为此,他必须删去《诗章》的开始部分,因为他的核心工作是对早期诗歌进行结构的再调整,甚至常规性的否决。庞德《诗章》的写作过程就是他不断地质疑文本、废弃过时版本,以寻求更新版本的过程。[23]

庞德用意大利语把他的长诗命名为“Canto”,而不是“Epic”或其他词,有他特殊的考虑:“‘Canto’在意大利文中意为‘歌’,在英语中它是指一组由单篇诗歌组成的长诗,类似荷马的《奥德赛》,或者但丁的《神曲》”[24]。不过,他真使用该词时又有些踌躇:首先,“该词的英语义并不能准确表达他所写诗歌的全部主题、全部形式和全部目的——这些方面在他刚开始创作时并未确定下来”;其次,“整首诗歌是由各个部分建构起来的,因此每首诗章要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在意义层面须自成体系”;最后,“该词的意大利语义也不十分准确,因为像歌一样的篇章会与极难吟唱的素材相互混杂,比如从托马斯·杰弗逊的信件里节选的内容”[25]。所以对庞德而言,使用Canto一词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该词能够引起读者的阅读期待,“可能大部分期待是希望该长诗成为现代版的《神曲》”[26]

从某种意义上讲,庞德发表《三首诗章》具有里程碑式的价值和意义,因为它正式拉开了《诗章》壮美诗篇的帷幕,而且从一开始就以高山仰止的姿态赋予《诗章》“《奥德赛》和《神曲》般的光彩和神韵”[27]。至于庞德写作《诗章》的信心、态度以及决心要续写的篇幅长度,可以从1922年7月8日他在巴黎写给导师谢林的信中管中窥豹:

可能随着诗歌写作的继续,许多事情(在我脑海中)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已鼓足勇气去写一首包含100个或200个诗章的诗,这是其他人望而却步的工作,我却要尽我所能踟躇地前行。

前11首诗章只是做好了调色板的准备。为写好这首长诗,我必须获得我想要的各种色彩或颜料。当然,一些诗章可能会显得过于简约和不可思议。我希望上帝能助我一臂之力,先把它们描绘成型,然后再形成体系。[28]

鉴于此,如果以1915年庞德正式书写《三首诗章》为起点,到1969年他发表的《诗章第117章草稿及残篇》为结点[29],庞德书写《诗章》的整个历程跨越了54年[30]。这54年是庞德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所以,可以毫不夸张地讲,《诗章》是庞德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里面镶嵌着他跌宕起伏的生命中最精彩、最闪亮、最富有智慧的艺术观、哲学观和思想信念,是他的巅峰之作。

至于庞德和《诗章》的文学地位和不朽价值,这里以蠡测海。庞德研究专家肯纳不仅肯定庞德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一个缔造了庞德世纪(the Pound Era)的大作家,而且高度赞扬他的代表作《诗章》是史诗,是诗人文学修养、人生阅历、诗学思想的结晶[31];威尔海姆认为庞德就是20世纪的但丁,其鸿篇巨著《诗章》是一部“具有审判性质的史诗”[32];瑞尼认为庞德的《诗章》是欧美现代主义文学体系中“最重要的实验性作品”,具有文化、历史、哲学、艺术等多层面的审美价值[33];亨利克森通过文学比较和大量文献考查,认为庞德具有荷马、维吉尔等古希腊、古罗马诗人所具备的光辉品质,其作品《诗章》是当之无愧的20 世纪的史诗[34]

当然,也有批评家言辞犀利,对《诗章》进行攻击并发出针锋相对的声音。比如,斯托克和布什抱怨《诗章》杂乱无章、晦涩难懂,认为它因为缺乏统一的结构,让读者如坠云雾,不知所云[35];斯坦福和吉布森则质疑《诗章》的原创性、系统性和逻辑性,认为庞德在《诗章》里随心所欲地塞满历史碎片和琐碎小事,使它沦落为一部再造的史诗[36];戴克和伯恩斯坦则从庞德的反犹主义神秘美学和法西斯主义反动言论出发,认为《诗章》“不是一首诗,而是一个阴谋”,是在“盗用意识形态”[37]。莫里森则直接以《法西斯主义诗学》[38] 为题,抨击庞德《诗章》里的诗学具有法西斯主义性质,同时指出艾略特、德曼等人也潜移默化地受到庞德思想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