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圣夜
陈安坐在王宫马车上,指尖摩挲着那张王室弥撒的请柬,心里反复想着这句话。
车窗外的巴黎,正被冬夜与圣歌交错编织成一座安静而压抑的城堡。雪还未落下,但风已经在屋檐和教堂尖顶上留下警告似的哨声。
伊莎贝尔坐在他身边,裹着羊毛斗篷,神色肃穆。这个从小听着圣歌长大的少女此时还是个虔诚的信徒。
马车缓缓停在圣礼拜堂前,火把和圣歌的光与声在四面八方汇聚。
教堂门口早已聚满了王室宾客,佩剑贵族身披狐裘,寒光闪闪,边缘处围着几个弓着腰的资产新贵。
他挽住伊莎贝尔的手臂,走进属于使节的队伍里。就在踏进礼拜堂的一瞬间,他听见了某种声音。
“咔。”
裂开的轻响。
他回头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是某种情绪的断裂。
圣礼拜堂内,点着上百根高脚蜡烛,香与烛光交织,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不禁让陈安怀疑起这到底是不是那个奢靡的巴黎。
主祭台前,摆放着已经布置好的耶稣诞生马槽,圣母雕像低眉含笑,牧羊人虔诚地跪着,只有马槽中央仍是空的——直到午夜,象征耶稣降生的雕像才会被安放其中,宣告“圣子降临”。
这一刻的庄重与神圣,的确足以震慑人心。
“怎么今晚你不去演奏音乐?”,伊莎贝尔在陈安耳旁轻声问道。
“那是宫廷圣歌队。”,陈安往舞台上看了一眼,发现没有自己的熟人,接着说道:“可能是我不够虔诚吧,卜弥格就没教我怎么演奏圣歌。”
陈安和伊莎贝尔站在克伦威尔的使者和非洲的使者之间,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隔绝感。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教徒,毕竟他的前身,陈安德,是个受过洗礼的天主教徒,名字“安德”正是教名——这也是他被选中出使的原因之一。
所以陈安德的本名是什么?
陈安闭上眼找寻回忆,可他想不起来,或许陈安德也想不起来。
“因今天在大卫的城中,为你们生了救主,就是主基督。”
一个不知道在诵读什么玩意的声音把陈安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他睁开眼,看见路易十四,身着白色祭袍,由红衣主教马萨林亲自引导,走向圣坛。
国王将代表王室朗诵节选经文,并象征性地献上马槽中的第一束圣草。那是法国王权最古老的象征性礼仪之一——国王即信仰的守护者,君权神授的象征。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一个因罗马灭亡后的欧洲社会重组而产生的家族,通过联姻和继承不断壮大,最终成了一国之主。
而国王的祖父亨利四世原为新教胡格诺派信徒,虽然为了继承法国王位,改信天主教,但还是在四十年前的巴黎被狂热的天主教徒刺杀。
这对一个接受了两世东方教育的陈安而言,显得有些不可理喻。
而他也一直试图将这种不可理喻,在红衣主教的监视下,通过历史,通过对比,传达给这位年少的王。
陈安不知道这位少年国王还是不是真正的虔信者。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像。陈安怀疑,他也想从这场仪式中挣脱出来。
可马萨林始终站在他身后,像一根权杖,目光平静却足够摄人。那位红衣主教轻轻将一只手搭在国王的肩上,微不可察地施力。
路易十四深吸一口气,终于完成了那一段宣读。他举起圣草,亲手将人偶放入马槽。堂内瞬间爆发出合唱:
荣耀归于至高之天主。
弥撒已接近高潮,音乐队奏响新一段圣咏,祭坛前的烛火跳动如心跳般有节律地闪烁,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有意识地呼吸。
但陈安眼中,却没有神迹,只有人心。
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感到一种淡淡的、难以言明的不适。
前面的英国人不该是清教徒吗?算了,自己不太懂这些,但自己后面的那个正宗巴黎人是什么情况?
这个非洲酋长的傻儿子不应该信萨满的吗,怎么也跟着跪了下去?
动作还蛮标准的,和中间的佩剑贵族们有一拼。
毕竟那些站在中央的他们口中呢喃着祷文,却眼神游离,时不时偷偷打量圣坛上的路易十四,又看向马萨林的方向。
他们信仰的,从来不是上帝。
他们信的是祖辈留下来的荣耀,是祖产里镌刻着“贵族”的姓氏。他们在意的,是下一场宫廷舞会会不会削减他们的税收,玷污他们的骄傲。
佩剑者身后的身后则是一群资产新贵。
他们显得格外虔诚,眼里充满了一种近乎炽热的投入。
这些站在风口上的人把他们的财富当成神的恩赐,他们贪婪的希望他们的虔诚能获得更多的金币。
至于到底是神的恩赐还是神的主教的恩赐,陈安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这时,陈安忽然感到有人对上了他的目光。
是一个少女,站在一位中年男人的身边。穿着墨绿色的长裙,金发高挽,面容端庄,眼神却藏不住情绪。
她的目光穿透了拥挤的人群,直直落在挽着陈安的伊莎贝尔身上。
那眼神里有愤怒,也有嫉妒,但更多是掩饰不住的埋怨与失落。
陈安心头微颤,连忙移开视线,把目光转向祭坛方向。
那座祭坛上的红衣主教,他正缓缓诵读祷文,双目紧闭,神情如雕塑般沉稳。
马萨林,是这个时代法国的执牛耳者。
这是位手握王权的祭司,神权的外衣下藏着的是一副精于算计的政治手牌。在上帝面前,他是仆人;在国王面前,他是教父;在民众面前,他是恶魔。
陈安盯着他,心中默默推演着他和马萨林商讨的计划。他要洗牌,要将在场所有贵族、大臣、银行家、乃至教会都纳入一张新秩序的牌桌之中。
终局就在加冕仪式上。
他们会借助路易十四正式加冕的契机,把所有持牌人召至巴黎,公侯、将军、主教、议员……一个不落。
然后借“改革”之名,将他们逐一清点、分类、重洗。就像十年后的那个黄金囚笼——凡尔赛宫——只不过在陈安的鼓动下提前到来。
正当陈安在脑中将整个局势重新排布、自己该如何从中获利时,马萨林忽然张开眼,目光如刀锋扫过礼拜堂。
随后,他低声与随侍耳语几句。
片刻后,礼拜堂两侧的门“咔哒”一声同时合拢,沉重的门栓落下,压在所有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