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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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檐下月冷

七月流火,暑气在黔州的街头肆意蒸腾。朋友周雨彤紧紧抓着苏郁的手腕,急得直跺脚:“苏郁,我的亲祖宗!我要去那座江南小城见重要客户,人生地不熟的,你好歹去过一次,就给我当个导游呗!”她用力晃着手机,高铁票的信息在屏幕上明晃晃的,屏幕光映得她睫毛忽闪,像扑腾的蝶翼。“算我欠你个人情!下个月你带小朋友去公园写生,我全程当免费劳动力,保证鞍前马后!”

苏郁看着周雨彤精心化的精致妆容,上周她帮忙顶班照顾发烧留守儿童的画面浮现眼前。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周雨彤忙前忙后,喂药擦汗,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这份情谊还暖在心头,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黔州到那座江南小城的高铁要六个小时。苏郁攥着提前二十天抢的折扣票,靠窗而坐,望着窗外如绿毯般掠过的稻田,思绪却飘向远方。沈砚之低沉清润的话语在耳畔回响:“这里的水,连泛起的涟漪都似诗行。”那时他眉眼间的温柔,仿佛能熨平世间的棱角,如今忆起,心中泛起丝丝涟漪。手机突然震动,家族群里跳出继母的消息:“你父亲住院又欠了三万,赶紧打钱。”苏郁指尖一颤,将手机扣在腿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周雨彤的客户约在城郊古雅的茶馆谈事。一到地方,她就火急火燎塞给苏郁一张购物卡,千叮万嘱:“逛完来接我,别乱跑!”说罢,踩着高跟鞋钻进古色古香的门脸,消失在门后。苏郁被留在熙攘人群中,一时有些发怔。

抬眼望去,眼前小河边,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在河面上摇曳,映得河水红彤彤,似谁打翻胭脂盒,色彩肆意晕染,给这方天地染上旖旎色调。

“苏……苏郁?”

一声带着强烈诧异与不可置信的清润嗓音自身后传来,如重锤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苏郁下意识转身,便看见沈砚之站在石桥边。他身着浅灰针织衫,妥帖塞进卡其色长裤,腕间银镯与石桥栏杆轻撞,发出清越声响,似叩响她心底久闭的门扉。他手中拎着牛皮纸袋,画轴一角露出,发梢沾着片梧桐絮,整个人仿佛从一幅古意画中徐徐走出,只是此刻,他眼中满是震惊与无措。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郁,像是怕一移开眼,她就会如幻影般消失。脚步不自觉向前迈了两步,又猛地顿住,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制。“真的是你……”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

苏郁心中泛起复杂情绪,有重逢的悸动,却也本能地筑起防备。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沈先生。”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似是要稳住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他的眼神中除了惊喜,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生怕稍有不慎就会破碎。苏郁注意到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袋边缘,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如同他们初次在戏院子相遇,他修复古砚时的专注模样。

这时,周雨彤的电话响起。她带着哭腔焦急说道:“苏郁,我好像吃坏肚子了!疼得直冒冷汗……你快来……”苏郁眉头微蹙,心中满是担心,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收紧:“你别慌,先告诉我具体位置,我马上来。”她转身欲走,却被拥挤的人群撞得踉跄,撞进沈砚之怀里。

沈砚之条件反射般伸手扶住她腰,触手的柔软让他心头一颤,下意识攥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我和你一起去。”他看着苏郁眼中的焦虑,语气坚定。苏郁刚要开口拒绝,却见他已招来出租车,不容分说扶她上车。

车上,苏郁始终紧握着电话,不断安抚周雨彤。沈砚之则专注地盯着前方,不时抬手替苏郁拂开被汗水黏在额角的发丝,动作轻柔而自然,仿佛这是他早已习惯的本能。苏郁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与记忆中戏院子的墨香重叠,心口忽然发烫,又在瞥见手机屏幕亮起的家族群消息时骤然冷却。

消毒水气味弥漫在鼻腔时,周雨彤已在输液室沉沉睡去。沈砚之主动去挂号取药,苏郁坐在走廊长椅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看着看着,苏郁的思绪飘回十二岁那年。那时,母亲被酗酒的父亲打伤,她在县医院走廊哭得几近窒息,可来来往往的医生却连头都不抬,冷漠得如同无情雕塑。此刻沈砚之折返,将温热的粥碗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时,苏郁忽然想起继母今早发来的催债短信——这双手本该抚琴作画,不该为她这种人奔波在医院长廊。

“先喝碗粥。”沈砚之走到苏郁身旁,递来温热纸碗。“问过医生了,你朋友没事,急性肠胃炎而已。”碗里小米粥冒着热气,撒着细碎葱花,恰似他随手勾勒的小品画,简单却透着生活温度。苏郁接过时,触到他指尖温度,比急诊室灯光还暖,暖到心底最深处,却在低头时看见自己磨破袖口的旧毛衣,喉间泛起苦涩。

“谢谢。又麻烦你了。”苏郁微微低头,搅着勺子,声音有些发涩。沈砚之在她身边缓缓坐下,膝盖几乎碰到她的,距离近得让人心慌。“苏郁,”他轻声唤她,声音带着一丝祈求,“这次,能不能不要那么快离开?”

苏郁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如渊的眼底,那目光中满是渴望与不安,让她瞬间乱了心神,满心慌乱如同受惊小鹿四处乱撞。她想说“好”,却看见他腕间银镯折射的冷光——那是沈家祖传的物件,曾听他说过“传男不传女”的族规。苏郁突然想起自己父亲赌债单上的红手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凌晨三点,周雨彤退烧了。沈砚之贴心替她们叫了车,将周雨彤送到附近的民宿安顿好。苏郁安顿好周雨彤后,在民宿的小院里坐下休息,沈砚之犹豫片刻,轻声道:“你先休息,我明天再来。”说罢,他转身离开,身影在月光下逐渐模糊。苏郁望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触到口袋里皱巴巴的催款单时,猛地攥紧拳头。

次日清晨,苏郁出门买早餐,路过西区小巷时,忽然听见戏院子里传来喧哗声。她鬼使神差地走近,推开虚掩的木门,便看见沈砚之的爷爷独自坐在戏台上,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轻轻叹气。他手中握着一支断了头的狼毫笔,台下几个醉汉拍着桌子起哄:“老头,别摆谱了!来段《十八摸》,我们多给小费!”那粗俗话语如同一把把利刃,划破这原本宁静雅致的空间。

“爷爷。”苏郁轻声唤道,快步走进来。老人闻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苏郁下意识攥紧帆布包,指甲掐进掌心,疼意传来,却不及心中愤懑。奶奶曾说过,戏文里的小姐总要在关键时刻出场,哪怕只是个龙套。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戏院里回荡:“各位大叔,这《牡丹亭》的曲词多雅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比那些粗俗的段子有意思多了。”她的声音或许还有些颤抖,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醉汉们骂骂咧咧起身,临走前故意踢翻一条长凳,那凳子倒地声响仿佛是对这传统艺术的又一次践踏。老人红着眼眶,颤抖着握住苏郁的手:“姑娘,谢谢你。自打砚之爸妈离婚后,没人这么维护过这戏院子了……”说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苏郁连忙上前扶住他。这时,沈砚之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目光中满是心疼与感激。

“苏郁,你怎么……”沈砚之走上前,欲言又止。苏郁避开他的眼神,低头看表,强装镇定:“路过而已,我该回去照顾朋友了。”她转身欲走,却被沈砚之轻轻抓住手腕,银镯硌得她生疼。“苏郁,别走……”他近乎哀求地说道,声音里满是恐惧失去的慌乱。

“沈先生,我们不合适。你看这戏院子,终究是要关的,就像我们……”苏郁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却忽然笑了,笑容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片银杏叶,叶脉间夹着一张细小的速写。苏郁定睛一看,竟是自己上次落在戏院里的,画的是台角的雕花牡丹。边缘被细心压平,还描了一道金边,那金边在灯光下闪烁微光,仿佛是他藏在心底的温柔。“我帮你夹在《营造法式》里了,”他轻声说,“就像你帮我救砚台一样,总要还的。”

苏郁缓缓接过叶子,指尖触到纸上的金边,那触感仿佛是他指尖残留的温度,温热而真实。转身离开时,她听见他在身后轻声说:“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相信,有些东西,不是‘合适不合适’能决定的。”苏郁攥紧银杏叶,指甲刺破叶面,碎屑簌簌落在地上——就像她破碎的勇气,永远无法拼贴成他期待的形状。

出租车缓缓驶离那条小巷,苏郁从车窗望去,看见沈砚之还静静地站在戏院子门口。月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银边,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刻进了她的心底。周雨彤在旁边打着盹,苏郁紧紧攥着那片银杏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奶奶的绣绷,还有她没绣完的并蒂莲。手机在此时震动,家族群弹出消息:“再不打钱,你爸就等着被断药吧。”苏郁闭了闭眼,将银杏叶悄悄塞进座椅缝隙。

分别的日子很快来临,苏郁要和周雨彤回黔州了。在车站,沈砚之来送她们。他递给苏郁一个精致的木盒,说:“这是给你的礼物,回去再打开。”苏郁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喉间滚动着“谢谢”,却在触到木盒的瞬间后退半步。“对不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我不能收。”

沈砚之的手悬在半空,眼中闪过痛楚。苏郁不敢看他,转身走进检票口,听见木盒掉在地上的轻响。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摸出手机,给沈砚之发去最后一条消息:“别等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是山水。”点击发送的瞬间,她删掉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回到黔州后,苏郁在整理背包时,发现一片压得极薄的银杏叶从内衬滑落。叶脉间的金边依然闪亮,像他眼中永远燃着的光。苏郁将叶子夹进《营造法式》,却在翻到某页时愣住——里面夹着一张支票,金额正好是父亲的医药费,签名栏写着“沈砚之”三个字,力透纸背。她攥着支票的手微微发抖,最终将它连同木盒、画轴一起装进牛皮纸袋,找到沈砚之曾提起过的“城南画社”联系方式,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陈先生你好,”苏郁的声音在颤抖,“沈砚之先生的东西,麻烦你代为转交。”她将纸袋寄存在画社前台,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画架,颜料在地面晕开,像极了江南小城河面上的涟漪。

三日后,江南小城的戏院子里,沈砚之收到陈默送来的纸袋。银杏叶书签上还带着苏郁指尖的温度,支票背面的字迹被水渍晕染,隐约可见“抱歉”二字。木盒里的画轴展开,未完成的庭院中,他之前留白的石凳上,被人用淡墨添了片飘落的银杏叶,边缘还勾着细如发丝的金边。

他坐在戏台上,任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最终在画角题下“留待明月照归人”。窗外的银杏叶簌簌作响,他忽然想起苏郁在戏院子里维护爷爷时的模样——那样怯懦却又那样勇敢,像极了戏文里明知结局悲凉却依然赴约的杜丽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他轻声哼唱,将银杏叶书签夹进《营造法式》,书页间滑落一张字条:“砚台修好了,等你来取。”墨迹未干的字迹里,藏着他始终未说出口的心意:有些等待,本就是山水也阻隔不了的宿命。

深夜的出租屋里,苏郁蜷缩在沙发上,望着手机里沈砚之的未接来电。画社回执消息显示物品已签收,她摸出藏在抽屉深处的空木盒,盒盖上的雕花牡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窗外下起细雨,她终于允许自己哭出声来——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能跨越现实,就像戏院子的月光再温柔,也照不亮她满是泥泞的归途。

又一个周末,苏郁带着孩子们在公园写生。小女孩举着画跑过来:“苏老师,你和胸针哥哥什么时候结婚呀?”画笔从指间滑落,苏郁看着画上牵手的两人,喉咙发紧。远处传来《牡丹亭》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忽然想起戏院子里的月光,和那个永远等不到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继母发来新消息:“你爸又在医院闹事,医生说再拖下去……”苏郁捏紧手机,转身走向公交站。梧桐叶落在肩头,她忽然想起沈砚之发梢的梧桐絮,抬手拂去时,指尖残留一片金黄——那是秋天的颜色,却再也暖不了她的寒冬。

夜幕降临时,苏郁坐在医院走廊,听着继母的抱怨,望着点滴管里缓慢滴落的药水。父亲鼾声如雷,她摸出抽屉里的银杏叶书签,金边在廊灯下微弱闪烁。最终,她将书签折成小船,放进医院的排水口,看它被污水吞没,如同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愫,终将消逝在生活的洪流里。

有些光,终究不属于她这样的人。苏郁站起身,在家族群里发了条转账消息,转身走进更深的黑暗中。这一次,她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她知道,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时间里,一场璀璨却苍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