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7章 陈雪茹被骗
夕阳的金辉如融化的蜜糖,透过小酒馆雕花的木格窗,在青砖地面投下铜钱似的光斑。苏浩然刚掀开靛蓝门帘,就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啜泣声,那哭声像被反复揉搓的丝绸,带着撕心裂肺的委屈。徐慧真坐在八仙桌旁,银戒指在昏暗光线下一闪,正轻轻拍着陈雪茹剧烈起伏的后背。
“这是怎么了?”苏浩然放下磨白的帆布包,青铜钥匙吊坠随着动作在胸前晃出冷光。他瞥见陈雪茹那件巴黎进口的貂绒披肩随意搭在椅背上,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卷发此刻凌乱如蒿草,眼角晕开的胭脂像被雨水洇湿的牡丹,狼狈又凄惶。
徐慧真递过一杯温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粗瓷杯里轻轻晃荡:“雪茹被人坑了。”
陈雪茹猛地抬头,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弯月形的血痕:“是廖玉成那个挨千刀的!”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浓重的鼻音里裹着滔天恨意,“我去杭州进云锦时,他把店里账本和流动资金全卷跑了,现在丝绸店连柜台上的玻璃都没钱擦!”
苏浩然的眉头拧成川字。他想起那个总爱眯着眼睛算帐的账房先生,上个月还在正阳门看见陈雪茹追着他骂,旗袍开叉处露出的珍珠袜子都跑脱了线。当时廖玉成攥着算盘往后退,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被骗了多少?”徐慧真将手帕塞进陈雪茹颤抖的手里,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这对斗了二十年的“冤家”,此刻眼里竟盛满了真切的疼惜。
“三千二百七十四块六角三分!”陈雪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像被针戳破的气球般瘪下去,“那是我托法国商船运来的云锦本钱,够买二十匹湖绸……”泪水砸在月白色旗袍上,晕开深色的斑点,像落了满襟的血滴。
苏浩然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古潭:“别急,钱能追回来。”他转向正在擦桌子的范金有,那家伙正用油腻的围裙角蹭着青花瓷盘。
范金有颠颠跑过来,围裙上还沾着今早的豆浆渍:“苏老师,您吩咐!”他搓着满是油垢的手,小眼睛亮晶晶的——自打苏浩然成了画协会长,他看这位年轻老师的眼神就跟见了活菩萨似的。
“去城南纺织厂附近打听廖玉成的下落,”苏浩然摸出两张簇新的大团结,纸钞在煤油灯下泛着淡绿色的光,“这事办妥了,我跟李区长念叨念叨你在小酒馆的表现。”
范金有的眼睛瞬间瞪得像二八大杠的铃铛。恢复干部身份可是他藏在棉袄口袋里的梦!他一把抢过钱,胸脯拍得山响:“苏老师您放一百个心,我就是把城南扒拉三遍,也得把那龟孙子的裤腰带揪出来!”说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蹿出了门。
陈雪茹盯着范金有的背影,又看看苏浩然腕上那块老上海牌手表,睫毛上的泪珠摇摇欲坠:“他……能成吗?那廖玉成鬼精着呢。”
“放心,”徐慧真往她杯里续上温热的“经纬白”,酒液挂在杯壁上像琥珀色的瀑布,“老范别的本事没有,钻胡同串巷子比耗子都精。”她顿了顿,覆上陈雪茹冰凉的手背,银戒指硌得对方微微一颤,“当年我守着小酒馆,遭过的难比这凶险十倍,不也挺过来了?”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渐渐裹住正阳门。陆晨曦端来刚烙的糖饼,芝麻粒在饼面上滋滋作响。她看着陈雪茹塌陷的眼窝,小声安慰:“陈阿姨,上回我画丢了参赛稿,苏老师半夜帮我找回来呢。”
苏浩然没接话,只是用竹片慢条斯理地刮着调色盘上的宿墨。他想起廖玉成记账时总在“丝绸损耗”里做手脚,想起他袖口磨出的假貂毛,这种人多半在哪个阴暗角落搂着钱喝花酒。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范金有就喘着粗气撞进门,棉鞋上沾着半块煤饼:“苏老师!那小子在纺织厂当临时工,就住在锅炉房后面的窝棚里,我还看见他偷偷数钱呢!”
苏浩然站起身,拍了拍中山装袖口的灰尘:“走,去会会他。”
棚户区的巷子窄得像条裤腰带,两侧的矮房歪歪扭扭,煤烟混着公共厕所的味道扑面而来。廖玉成正坐在门槛上啃烧鸡,油星顺着下巴滴在的确良衬衫上,全然没注意到阴影里逼近的脚步声。当范金有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堵住门口时,他嘴里的鸡腿“啪嗒”掉在长满青苔的砖缝里。
“你……你们想干啥?”廖玉成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往后缩时撞翻了身后的尿桶。
范金有叉着腰,唾沫星子溅到廖玉成油光光的脸上:“干啥?陈老板让我们问问,你卷走的三千块大洋,啥时候还!”
廖玉成眼珠骨碌一转,突然捂着脸哭嚎:“冤枉啊!我也是被人骗了,那钱早被赌场的人抢走了……”
苏浩然从阴影里走出来,皮鞋踩在烂菜叶上发出“咯吱”声:“廖先生,上个月你在‘宝昌当’典当过一块镶玉的银锁,当了二百块。”他顿了顿,看着对方煞白的脸,“当铺王掌柜是我师叔,他说你最近常去当东西。”
这句话像块冰砖砸在廖玉成心上。他知道苏浩然的分量,更知道当铺的规矩——一旦被识破手脚,往后连当裤腰带都没人收。
“我……我……”廖玉成的嘴唇抖得像筛糠,后脊梁的冷汗浸透了的确良衬衫,“钱……钱在床底下的腌菜坛子里……”
当范金有抱着沉甸甸的坛子出来时,坛口的油纸还沾着酱菜渣。陈雪茹扑上去掀开盖子,码得整整齐齐的票子泛着油墨香,她的眼泪砸在钱上,把“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洇得模糊。
“记住了,”苏浩然蹲下身,手指捏住廖玉成颤抖的下巴,“下次再动歪心思,我就让你尝尝被画架砸断手的滋味。”他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刺得对方牙齿咯咯作响。
回去的路上,陈雪茹抱着钱坛子,像抱着初生的婴儿。路过雪茹丝绸店时,她停下脚步,望着紧闭的店门和褪色的“雪茹”牌匾,突然说:“慧真,苏老师,谢谢你们。”声音里带着她从未有过的郑重。
徐慧真拍了拍她的肩膀,银戒指蹭过她旗袍上的盘扣:“谢啥?咱们是喝一个井里水长大的。”
苏浩然笑了笑,没说话。他看着陈雪茹走进胡同的背影,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怀里的钱坛子反射着清冷的光。正阳门的夜风吹过,带着小酒馆的酒香和丝绸店残存的蚕蛹味,这烟火气里,藏着比三千块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