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沙盘推演
晨雾未散时,扶苏已将最后一包药材捆上驴车。
草绳勒进掌心的痛感让他清醒——这是他伪装药商之子的第三年,此刻却要带着真正的药囊,走向更危险的局。
莫若晴蹲在檐下系裹腿,银簪在发间轻颤。
她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夜露凝成的水珠:“昨日你往醒神散里加了薄荷?”
她的声音像浸过晨露的草叶,带着清冽的醒意。
“边塞风燥,提神的药得劲些。”
扶苏弯腰替她理了理斗篷边缘,粗布袖口擦过她耳后,那里有块淡粉色的旧疤——是三年前被追杀时留下的。
他指尖顿了顿,“过会儿上商队,别总摸腰间的药囊。”
莫若晴低头轻笑,手指却还是习惯性碰了碰藏在斗篷下的青铜药锄。
那是她的武器。
既是采药的工具,也是淬过乌头汁的短刃。
“知道了,公子。”她故意拖长尾音,像从前在药铺里逗他时那样,“装痴的药商之子,和装柔弱的采药女,总得有个像模像样。”
驴车吱呀碾过青石板时,商队的驼铃已经响成一片。
打头的老车夫裹着羊皮袄,正用烟杆敲着车轮:“磨蹭啥呢?过了辰时城门就关了!”扶苏应了声,反手将莫若晴扶上车厢,余光扫过车辙边的红绸——那是昨夜系在老槐树上的“安全”信号,此刻被晨风吹得贴在树根,像一滴凝固的血。
这是他们第三次混商队。
前两次都因赵高的暗探截了商路半途折返,但这次不同——蒙恬旧部的密信里夹着半块虎符,青铜表面的凹痕与扶苏贴身的另一半严丝合缝。
他摸了摸怀里的虎符,隔着两层粗布仍能触到冰凉的棱角,那是蒙家军认主的暗号。
“往北边缩缩。”莫若晴扯了扯他的衣袖。
扶苏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挺直了背,肩线绷得像要出鞘的剑。
他立刻垂下头,让乱发遮住半张脸,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车板缝隙——这是痴儿常有的小动作。
商队过城门时,守城兵丁的长矛挑开了半车药材。
扶苏缩在莫若晴身后,听见兵丁骂骂咧咧道:“破草药也值得大早出城?”
莫若晴忙赔笑,从药囊里摸出两包驱寒散:“军爷辛苦,这是小本生意……”
兵丁捏了捏药包,满意地甩到桌上,长矛在车底敲了敲:“走!”
车轮碾过护城河桥时,扶苏才敢松了松绷紧的后颈。
莫若晴的手悄悄覆上来,掌心的薄茧蹭着他后颈的皮肤:“心跳得像擂鼓。”她轻声说,“我在你身后都听见了。”
“怕露馅。”扶苏扯了扯嘴角,却在触到她目光时泄了底——那双眼亮得像淬过星火的琉璃,哪里还有半分柔弱采药女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昨夜她靠在自己肩上说的话,山清水秀、种草药养兔子,那些话像团软泥,此刻却被虎符硌得生疼。
商队走了七日。
第七日傍晚,风沙突然卷着黄云从北边压过来。
老车夫甩着鞭花喊:“快!前边就是玉门关!”
扶苏掀开车帘,看见远处城墙像道灰黄的伤疤,城楼上“玉门”二字被风沙磨得只剩半截。
蒙武是在城门外的茶棚里出现的。
他裹着件打满补丁的皮裘,正用粗瓷碗灌凉茶,喉结滚动的模样像头干渴的狼。
听见扶苏的脚步声,他猛地转头,茶碗“当啷”砸在桌上——那是蒙家军特有的暗号:左掌按桌,虎口朝上。
“公子。”蒙武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眼角的刀疤跟着颤动,“您瘦了。”
扶苏没接话。
他扫过茶棚角落三个围炉烤火的汉子——他们的坐姿太齐整,靴底沾着边塞特有的红土,是蒙恬旧部无疑。
“找个隐蔽的地儿。”他轻声道:“密信里的事,得当面说。”
蒙武带他们去的营地在三十里外的山坳。
帐篷是用兽皮和破布缝的,中央堆着半人高的沙堆——那是现成的沙盘。
“匈奴人半月前在漠南扎了二十个营。”蒙武蹲在沙堆前,用树枝划出一道弯曲线,“白袍客带着三十个西域蛊师,就混在左贤王的亲兵里。”
扶苏的手指轻轻按在沙堆上,触感粗粝得像握了把碎瓷。
“蛊师要的是人心。”他说,“他们会先毒杀匈奴贵族,再嫁祸给大秦,挑起战端。”
“正是。”蒙武的树枝点在沙堆西侧,“左贤王的长子前日暴毙,喉管里爬满红头蜈蚣——那是西域金蚕蛊的引子。”
莫若晴突然跪坐下来,从药囊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
“我在咸阳听过传闻。”她指着地图上的黑河,“蛊师怕碱水,黑河下游的盐碱滩是他们的死穴。”她的指尖在沙堆上划出条细沟,“如果我们能让匈奴人以为左贤王要联合大秦……”
“假情报。”扶苏的眼睛亮了。
他抓起把沙粒撒在沙盘东侧,“白袍客自负,认定我们不敢主动出击。若他收到‘匈奴内乱,暂缓南侵’的密报,定会急着向赵高邀功,反而暴露破绽。”
莫若晴从怀里掏出个檀木匣,打开是半块带火漆印的匈奴符节:“这是我从前朝遗孤手里换的,火漆配方和印纹都记熟了。”她的手指抚过符节边缘的凹痕,“伪造的信件得用这个,才能让左贤王的人信。”
深夜,帐篷里的油灯结了灯花。
扶苏握着狼毫在帛书上写字,墨香混着沙粒的土腥气。
莫若晴坐在他对面,用铜锥在火漆上压出最后一道纹路——那是匈奴王族特有的云雷纹,深浅分毫不差。
“这样够真了?”扶苏将帛书递给她。
莫若晴对着油灯照了照,帛书上的字迹晕染得恰到好处,像是被漠风刮湿过。
“再加个破绽。”她突然说,“左贤王的弟弟最恨中原丝绸,信里提一句献上蜀锦百匹,他才会信这是左贤王的私货。”
扶苏提笔添了句,墨汁在帛书上晕开个小团,倒像极了不小心溅上的酒渍。
“好。”他将帛书卷进竹筒,用蜡封好,“明日找个常走漠南商路的老客,让他把信塞进左贤王的帐篷。”
帐篷外的风沙突然大了,兽皮帘子被吹得啪啪作响。
莫若晴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指尖触到他耳后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是十年前在咸阳宫,他替她挡下刺客的剑留下的。
“会成吗?”她轻声问。
扶苏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那里的心跳声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沉稳得像边塞的老城墙。
“会成。”他说,“等这局破了,我带你去看蒙恬将军种的胡杨林。秋天的叶子落下来,能把整条河染成金的。”
莫若晴笑了,眼角的泪却在油灯下闪了闪。
她低头将竹筒塞进贴身的暗袋,那里还装着半瓶醒神散——是扶苏今早新配的,薄荷味比往日更浓了些。
夜风卷着沙粒打在帐篷上,像无数小石子在敲。
扶苏望着帐篷外的星空,银河像条被扯碎的银线,散在天边。
他想起蒙恬旧部信里的话:“咸阳的月亮冷,边塞的月亮更冷。可我们等着您,像等春天。”
此刻,春天正在他掌心,是莫若晴的手,凉的,却带着采药人特有的温暖茧子。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风沙时,扶苏站在帐篷外,望着商队里往来的车夫。
他的目光停在个戴狐皮帽的老商客身上——那人正蹲在路边喂骆驼,手指上的银戒指刻着匈奴的狼头纹,靴底沾着黑河的红泥。
“晴子。”
他转头喊了声。
莫若晴抱着竹筒从帐篷里走出来,发间的银簪在阳光下一闪,像颗未落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