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中惊鸿
雨，下得没完没了。
南方的梅雨季总是这样，黏腻、潮湿，空气里拧得出水。窗外灰蒙蒙一片，连对面教学楼朱红色的墙壁都被浸染得发暗，模糊了轮廓。图书馆里倒是安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单调的嗡鸣，以及间或响起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像是某种疲倦的叹息。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微带霉味的墨香。我坐在高高的木梯顶端，怀里抱着几本刚刚整理完的厚重工具书，脊背微微发酸。视野下方，一排排深棕色的橡木书架沉默地矗立着，书脊上烫金或印墨的标题在顶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这里是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存放着那些几乎无人问津的学术专著和积年的旧期刊，连灰尘都显得格外厚重，沉甸甸地落在书页边缘和梯子的横档上。
我小心地挪了挪有些发麻的脚，尽量不发出声响。梯子随着动作发出轻微而令人心悸的吱呀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下方，扫过那些空荡荡的、被书架的阴影切割得有些支离破碎的过道。然后，毫无预兆地，停住了。
有人站在下面。
就在我这架梯子的正下方，很近。他大概刚走进来，肩头和深色的发梢还沾着细密的雨珠，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是……落在了我身上？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轮廓，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副无框眼镜下清亮的眼神，还有那身熨帖的、一丝不苟的深色校服，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击穿了这个沉闷角落的寂静。
顾言。
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就像失控的鼓点，在胸腔里杂乱无章地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脸颊，又倏地退去，留下一种冰凉的、不知所措的眩晕感。是他。学生会主席顾言。那个永远出现在礼堂讲台上、出现在优秀学生表彰栏照片里、出现在各种活动策划案负责人署名处的顾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怎么会……站在我的梯子下面？
慌乱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我。怀里抱着的书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几乎要脱手滑落。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书脊，指尖用力到发白。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僵硬地维持着俯视的姿势，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眼睁睁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梯子顶端会有人。那副无框眼镜后的目光清晰地映出了我的窘迫。短暂的停顿后，他薄薄的唇线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一个礼貌的、带着点询问意味的微笑。
“同学？”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异常清冽，像山涧敲击岩石的泉水，穿透了图书馆沉闷的空气，清晰地落进我的耳朵里，“请问《城市规划理论前沿》是在这个区域吗？”
《城市规划理论前沿》？那本厚重得能当凶器的砖头？它就在我怀里这摞书的……最下面一本！
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紧张感攫住了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慌乱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大得差点让梯子再次发出抗议的呻吟。手忙脚乱地想抽出最底下那本深蓝色封面的大部头，可越是着急，手指就越是不听使唤。怀里的书堆失去了平衡，开始危险地倾斜、摇晃。
“小心！”
一声低呼从下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同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伸了上来，有力地托住了那摞即将滑落的书。
他的手很凉，带着外面雨水的湿气，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抱着书的小臂皮肤。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奇异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的胳膊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哗啦——”
几本没被托住的书终究还是没能幸免，从怀中和梯子上滑脱，重重地摔落在光亮如镜的深色水磨石地面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刺耳，惊起一片无形的尘埃。其中一本摊开了书页，露出里面夹着的、印有图书馆印章和表格的借书卡，随着书页的摊开，轻飘飘地滑落出来。
完了。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我僵在梯子上，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钻进书架后面消失掉。根本不敢去看顾言此刻的表情，是惊讶？是无奈？还是……觉得这个笨手笨脚的图书助理简直蠢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然后，下方传来书本被拾起的轻微声响。接着，是纸张被拿起的声音。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张借书卡！
那张借书卡……
“抱歉，”顾言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依旧是那种温和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貌，“吓到你了。”他把拾起的几本书，连同那张掉落的借书卡一起，轻轻放在了梯子旁边的矮书架上，动作很稳。“书放在这里了。谢谢你。”
脚步声响起，他转身离开了，朝着书架深处走去，去寻找他需要的资料。背影挺拔，步履从容，很快就消失在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之后，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混乱从未发生。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冰凉的梯子横档上，大口地喘着气。脸颊依然滚烫，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蹦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书架，落在那张被顾言捡起、轻轻放下的借书卡上。
白色的卡片，边缘因为使用有些磨损。表格里记录着上一个借阅者的名字和日期。而在表格旁边，那片小小的空白处，用我最常用的那支蓝色圆珠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线条却格外用力的小太阳。圆圆的轮廓，放射状的短促线条，努力地想要散发出光和热。
这个小太阳，我画了三年。在这座庞大图书馆里流通的、成千上万本书的借书卡上。从高一懵懂地接过这份图书馆助理的勤工俭学工作开始，从……第一次在新生入学典礼上，看到作为优秀新生代表发言的顾言，他站在聚光灯下，声音清朗，目光沉静，像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星那一刻开始。
每一次整理归还的书籍，每一次填写新的借书卡，每一次在角落里无人注意时，我的手指总会不受控制地，在那小小的空白处，留下这样一个笨拙的小太阳。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没有任何指向性的信息。它只是一个沉默的、隐秘的记号，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卑微的仪式。
像一粒投入深海的沙，从未奢望过回音。
我甚至不敢去想，顾言刚才拿起那张借书卡时，有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太阳。他会不会觉得奇怪？觉得幼稚？或者……根本不会留意？
我慢慢地爬下梯子，双脚踩到坚实的地面时，腿还有些发软。弯腰，捡起那张借书卡。指尖摩挲着卡片上那个小小的蓝色太阳，墨迹早已干透。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和无数张被我画过太阳的借书卡一样，沉默地见证着我无人知晓的心事。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仿佛永无止境。图书馆里，旧纸墨香和灰尘的气息交织，将我包裹。我捏着那张卡片，靠在高大的书架旁，心里某个地方，酸酸涩涩地胀开，像一颗被雨水浸泡了太久、快要发不出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