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坊
作坊是匠人的家。在古代,这是真实的情况。中世纪时期,匠人在他们工作的地方睡觉、干活和抚养子女。当时的作坊是居家之所,面积往往很小,至多可以容纳十来个人;中世纪的作坊和动辄可以容纳成百上千人的现代工厂毫无相似之处。19世纪那些第一次目睹工业化景象的社会主义者很容易将这种家庭式作坊想象成一个浪漫的地方。卡尔·马克思、夏尔·傅立叶和克劳德·圣西门无不把作坊视为人性的劳动空间。他们好像也把这些作坊当作温馨的家,一个劳动和生活紧密相连的地方。
然而这个欺骗性的画面是错误的。中世纪的家庭式作坊并不遵从现代家庭那些以爱为导向的守则。作坊隶属于行会,它提供的是其他较为非人格化的情感回报,其中首要的是在城市里的尊严。“家”意味着稳定性已经确立;但这是中世纪作坊不得不为之奋斗的目标,因为它们未必能够生存下去。把作坊视为家庭也会影响我们理解现在的这种劳动场所。绝大多数科学实验室可以被视为作坊,因为它们是面对面的小型工作场所。同样地,大企业里面也可以划分出作坊的环境:在现代的汽车工厂里面,组装线旁边会有一些供小规模的专家团队使用的空间;汽车工厂因而变成了许多作坊组成的群岛。
作坊这个词汇较为令人满意的定义是这样的:一个生产空间,人们在其中面对面地处理各种和权威性有关的问题。这个严格的定义不仅注重在工作中谁命令谁服从,而且也指明了技能是命令的合法性与服从的尊严性的来源。在作坊里,师傅掌握的技能让他或者她拥有了发号施令的权利,而学习和吸收这些技能则让学徒或者见习工的服从有别于卑躬屈膝。按理来说是这样。
为了使用这个定义,我们需要考虑到权威性的反义词:自主性,亦即在不受别人干预的情况下自主完成工作。我们很容易想到,要是上一章描述的苏联建筑工人能够控制他们自己的劳动,那么他们可能会更加卖力地工作。英国的护士和医生肯定认为要是没人来指手画脚,他们能够更好地治疗棘手的疾病。他们应该是自己地盘的主人。然而,没有哪个人能够独自学会如何制作窗户或者抽血。要传授匠艺,必须有个制定标准和指导训练的人。在作坊里,技能和经验的不平等变成了面对面的问题。作坊若要取得成功,师傅本身的技能和水平必须让人心服口服,不能光靠写在纸上的权利或义务来树立其权威性。在失败的作坊里,那些学徒和见习工要么像俄国的建筑工人那么丧失了责任心,要么像那些出席医学大会的英国护士,因为看到那些他们无论如何必须服从的人而感到愤怒。
匠艺的社会史基本上就是作坊如何面对或者避免权威性和自主性的问题。当然作坊也有其他方面的活动,比如说和市场打交道、寻求资助和追逐利润等。但作坊社会史的重点是,这些机构如何让自身拥有权威性。中世纪末期是作坊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这段时期对我们理解今天的权威性问题特别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