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人的全面发展之路:社会主义条件下人的现代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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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方法论基础: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改造及超越

“人是什么”一直是哲学家们追问而未解的“斯芬克斯之谜”[20]。正如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所言:“认识自我乃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这看来是众所公认的。在各种不同哲学流派之间的一切争论中,这个目标始终未曾改变和动摇过:它已被证明是阿基米德点,是一切思潮的牢固而不可动摇的中心。”[21]哲学起源于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的关怀,从现象上看,哲学是围绕着本体论、认识论、实践论、生存论展开的,但实际上这些理论都是对决定人类生存和发展最根本力量的追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哲学就是关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理性沉思,哲学的智慧,就是关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最高智慧。

德国是一个擅长理性思辨的国家,是一个哲学民族,“是一个从不重利益的民族;在德国,当原则和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原则几乎总是使利益的要求沉默下来。对抽象原则的偏好,对现实和私利的偏废,使德国人在政治上毫无建树;正是上述这些品质保证了哲学共产主义在这个国家的胜利”[22]。德国古典哲学是时代的产物,它是批判封建专制主义和宗教神学的产物。德国古典哲学的一大重要功绩,就是从批判宗教中,认识了人的本质。费尔巴哈指出:“神学的秘密就是人学”[23]。德国古典哲学通过对宗教的批判,把研究的对象引向人的研究、引向现实世界。恩格斯指出:“法国发生了政治革命,随同发生的是德国的哲学革命。这个革命是由康德开始的:他推翻了上一世纪末大陆上各大学所采用的陈旧的莱布尼茨形而上学体系。费希特和谢林开始了哲学的改造工作,黑格尔完成了新的体系。”[24]德国这场与法国大革命平行且旨在反思这场政治革命的哲学革命,就其对人类历史发展所造成的影响来说,其意义绝不亚于法国大革命[25]

德国古典哲学[26]不仅是对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西方近代哲学尤其是英国经验论和大陆唯理论、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的系统总结和发展,而且也是对中世纪经院哲学、基督教神学思想的系统的批判和清理,是对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的全新的发挥和发展。德国古典哲学的诸多思想家围绕着人的本质、人的存在、人的发展等问题进行了长期不懈的探索和思考。德国古典哲学在发展过程中越来越深刻地实现着认识论、本体论、逻辑学和方法论的统一。他们探讨的内容不仅包括认识论、本体论、逻辑学和方法论,还包括美学、伦理学、历史哲学、文化哲学、宗教哲学、哲学史等,而所有这些内容,又都与人的问题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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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进程
注:图中实线箭头表示直接发展为下一个范畴或环节,虚线箭头则表示扬弃地被包含在下一个环节之中;而虚、实两个箭头的汇合点,则表示主体和客体相统一的环节,这个环节一般说来也就是特定的哲学体系的出发点或最高原则。由此可以看出,整个德国古典哲学从康德到马克思的发展,都是在主体和客体之间由于双方的矛盾本性而不断地互相对立、互相渗透、互相转化,并螺旋式向前发展的过程,最终指向了以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为出发点的“实践的唯物主义”哲学。 资料来源:杨祖陶.德国古典哲学逻辑进程.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370-371.

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康德高扬人的理性本质、人的巨大能动性和主体性,突出人的自由、价值、平等和尊严。他从道德上假定上帝存在,彻底批判宗教,试图从真、善、美三大领域突出人的问题,说明神是人的本质异化的基本思想和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理论。康德认为,“目的的秩序中,人(与他一起每一个有理性的存在者)就是自在的目的本身”[27],他认为“人是道德法则的主体”[28],在道德中自由是人的本质,神对人来说是人本质的自我化身,这种“异化”的开端对马克思有很大的启发。费希特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宗教的本原是人的“外化”的思想,他将宗教的来源与人的本质联系起来,这一思想影响了费尔巴哈的关于人的本质的思想,是马克思理解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学说的理论基础。早期的谢林认为,在封建专制制度下人屈服于丑恶的外在现实,他主张建立“理性的王国”,对传统的宗教给予理性的说明。

德国古典哲学流派中真正对人的研究有着突破性革命意义的是黑格尔哲学。黑格尔通过思维与存在的辩证法,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来阐释人的本质,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29],进而把人的本质归结为人的自我意识、精神和劳动。黑格尔的哲学尽管有浓重的宗教色彩,但还是极大地提高了人的地位。黑格尔的哲学摒弃了关于人的思维和行动具有任何最终性质的观点,从而否定了人性永恒不变的性质;它视矛盾为发展的源泉,从矛盾运动中揭示历史发展的动力,从而打破了“意见”与“环境”相互循环论证的怪圈。他提出探究人们思想动机背后的历史动力的问题,并尝试将其归结为“理性”的辩证运动。可以说,黑格尔“在‘向我们暗中指出了’唯物主义的历史观的同时,又以自己一贯而彻底的唯心主义立场窒息了这个熠熠生辉的天才思想”[30]

费尔巴哈架起了通向唯物主义的桥梁。他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认为不应从人的理性中探究人的本质。他直截了当地宣告他的哲学的基础是自然界和人,把黑格尔杜撰的“绝对精神”抛在一旁,他用具体的、感性地存在着的人取代了抽象的自我意识,确立了人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他不仅把人看作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把人看作是相互需要和喜爱交往的社会的存在物,从而“使‘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成了理论的基本原则”[31]。但是,费尔巴哈既不懂得人们相互之间进行交往的真实基础,也不懂得“社会”一词除了人们的感情联系之外还包括哪些现实内容。他仅仅从人们生理的和情感的需要去理解他们之间的交往,因而“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32]。总体上来看,费尔巴哈分析人的问题的唯物主义是直观的、机械的唯物主义。当他强调人的客观实在性时,他只是把人看作纯粹被动的自然存在物,而没有把人看作感性的实践活动主体,没有把人的感性理解为“感性的劳动和创造”;当他强调人是区别于动物的自觉主体时,他就只是从思维、精神和意识方面去把握人。因此,只有把唯物论和辩证法有机地结合起来,把人的自然的、被动的方面和能动的创造性的方面统一起来,才能有真正区别于一切旧哲学的新哲学,才能以科学的方法论来探讨人的存在和发展的问题。

马克思和恩格斯解答“人是什么”以及回应人的发展之路的关键成就在于实现了一场方法论革命,即从唯心史观为基础的方法转变到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毋庸置疑,德国古典哲学面临着解放人的时代主题并一直致力于实现人的解放,诸多哲学家的研究既是对前人研究的继承和超越,也是为后人的研究奠基。然而遗憾的是,他们要么对人只做纯客体性的抽象直观,将人等同于纯粹的抽象物,要么对人只做纯主体性的抽象直观,将人等同于人的思想、意识或理性。对人的这些片面的、抽象的、直观的认识根源于他们坚持的是以唯心史观为基础的方法论。青年时代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理性主义原则指引的社会实践中,逐步由唯心主义世界观转变为唯物主义世界观,在政治上逐步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马克思认为,德国古典哲学是“从坚决积极废除宗教出发的。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的绝对命令: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33]。马克思接过了这个在批判宗教的基础上,用人取代神的主体性任务,他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确立了人的主体性。恩格斯也认为,“要把人因宗教而失去的内容归还给人”,“内容不是神的内容,而是人的内容”[34],“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历史不是‘神’的启示,而是人的启示”[35]。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确立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时明确指出,黑格尔以后的德国哲学持有的方法论是“从意识出发,把意识看做是有生命的个人”,这是与人的现实的生活相背离的错位方法。他们认为:“一种符合现实生活的考察方法则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把意识仅仅看做是他们的意识。”“这种考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36]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人和人的能动活动的历史,“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37],而“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38]

总而言之,马克思和恩格斯实现方法论革命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是马克思和恩格斯阐述他们人的现代化思想坚持的方法论,也是当前我们考察社会主义条件下人的现代化问题所必须坚持的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是“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因而也能够描述事物的这些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由此也就得出下述结论: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或化为‘怪影’、‘幽灵’、‘怪想’等等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这种观点表明:历史不是作为‘源于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识’中而告终的,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39]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544.

[2]伯尔基.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

[3]弗洛姆.马克思论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143.

[4]人文主义一词的英语“humanism”是从德语“Humanismus”译过来的,是德国一位不甚著名的教育家1808年在一次关于希腊罗马经典著作在中等教育中的位置的辩论中根据拉丁文“humanus”杜撰的。人文主义、人文主义者、人文主义,“这些名词意义多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使得辞典和百科全书的编纂者伤透脑筋”。关于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史的梳理和阐释,可参见: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5]张允熠.马克思主义形成背景中的欧洲文化传统.马克思主义研究,2012(6).

[6][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7.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23.

[9]戈德曼.马克思主义与人文科学.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278.

[10]梅林.保卫马克思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3.

[1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347.

[12]波德.资本主义的历史:从1500年至2010年.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87.

[1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6.

[1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871.

[15]波德.资本主义的历史:从1500年至2010年.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90.

[16]同[15]111.

[17]同[15]115.

[1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1-262.

[1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873.

[20]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长着狮子躯干、女人头像的有翼怪兽。它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向过路的人出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如果路人猜错,就会被害死。俄狄浦斯猜中了谜底是人,斯芬克斯跳崖而死。斯芬克斯后来被喻为谜一样的人或事。

[21]卡西尔.人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3.

[2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493.

[23]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466.

[24]同[22]489.

[25]杨祖陶.德国古典哲学逻辑进程.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1.

[26]杨祖陶在《德国古典哲学逻辑进程》中对德国古典哲学发展的逻辑线索做出了精辟的概括。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进程可分为五个阶段:(1)康德阶段:主体和客体(或主观和客观)的根本对立被批判地揭示出来的阶段;(2)费希特阶段:在行动的主观主义的条件下主体和客体的对立达到极端的阶段;(3)谢林阶段:在客观主义条件下主体和客体形成神秘的、虚幻的、形而上学的同一的阶段;(4)黑格尔阶段:在主观能动性和客观制约性的唯心辩证法条件下主体和外部感性世界的对立原封不动、持续存在的阶段;(5)费尔巴哈阶段:在直观的唯物主义条件下主体和现实的感性世界之间抽象的统一、实际的分裂阶段(见图2-1)。杨祖陶指出:“真正彻底解决了思维和存在或主体和客体的矛盾的是从德国古典哲学中逻辑地产生出来,并批判地继承和发展了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全部哲学成果的马克思的‘实践的唯物主义’,即作为辩证的或历史的唯物主义体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参见:杨祖陶.德国古典哲学逻辑进程.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36-38.

[27][28]康德.康德三大批判精粹.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380.

[29]伊尔尼兹,吕布克.马克思恩格斯论哲学史.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481.

[30]孙伯鍨,侯惠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和现状:上卷.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12.

[3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314.

[3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05.

[3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1.

[3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519.

[35]同[34]520.

[3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25-526.

[37]同[36]295.

[38]同[36]196.

[3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44-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