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痴梦仙姑且提旧恨,引愁金女又添新愁
却说紫鹃捂着嘴笑了半晌,又手舞足蹈,比出那划船的动作来。黛玉嗔道:“你抽风呢,还不快说了出来,只等我撕了你的嘴不成。”
紫鹃方笑道:“还有谁!只看见船就哭喊着‘快打出去,快打出去’,拉了我的手一天一夜也不放,你整日家一天不念三五遍,就睡不着的便是。”
黛玉一听这话,霎时红了脸,急了,骂道:“你这该死的小蹄子,放的哪门子屁,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烂了。”
黛玉放下笔,来和紫鹃撕闹。紫鹃连连求饶,两人好不容易止住了,黛玉才悠悠的道:“我怎么就把他乞红梅的事给忘了。”
紫鹃笑道:“这怎么又和乞红梅乞白梅相干了?”
黛玉道:“真是秃舌子爱嚼舌,你不懂,就别瞎问,我找他去。”
紫鹃道:“这会子想必宝二爷也正睡午觉呢,姑娘且歇歇,晚些时候过去也不迟。”
黛玉只得进屋里来歪着,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日中思忖得累了,方朦朦胧胧闭上眼,恍惚间却来至一处花柳繁华处,只见四处亭台楼阁耸立,烟雾缭绕,假山异石间流水潺潺,各种奇花异草香气扑鼻,却不见一个人影,正自纳闷,这地方又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忽听得身后有人道:“绛株且随我来,这里离情海迷津不远,那边马上就要起风了。”
黛玉回头,只见一位体态风流,花容月貌的美人在云雾中向自己招手,看那形容,竟有些似曾相识,便道:“这是哪儿?”
那美人笑道:“你怎么入了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就把自己的出身之地给忘了。”
黛玉一惊,再细看那美人,竟恍惚是东府里的蓉大奶奶,不禁惊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美人笑道:“我原本就是这里的,只不过到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走了一遭,了却些孽债而已,因这里桃花神位一直空着,薄命司又无人掌管,警幻姐姐便命我早些回来。今日知道你要来,特命我来接你一接。这里马上就要起风了,不可久待。”
黛玉一阵纳罕,却容不得多想,早被那美人上来拉着,便向烟雾中那泉水叮咚的深处去了。
两人来至一处山谷,只见溪水悠悠,落花成阵,溪水桥上又立着两人,却是一男一女,男的脸若满月,眉似春柳,虽无语而多情。女的一身缁衣,衣带飞扬,环佩叮当,手里拿着佛尘,容貌超凡脱俗,目似寒星,脸若冰霜。
黛玉见了,惊道:“宝玉,你怎么和她在那风口里站着。”
桥上两人遂近前来,都道:“可算来了。”
黛玉细看这缁衣美人,连忙躬身行礼,笑道:“原来妙玉师傅也在这里。”
美人道:“我乃警幻是也。今日叫你来,只因这浊物凡心偶炽,我被他缠烦不过,只得叫了你来解围。如今那边便是西天灵河岸,你快和她去吧。”
黛玉不解,待要再问,早被宝玉拉着手,便腾云驾雾飞了起来,只听得耳畔风声嗖嗖,脚下花红柳绿,须臾二人落下,早到了灵河岸边。
宝玉指着岸上一株绛株草道:“妹妹快看,它是我用情海水浇灌,甘露滋养,如今竟含苞欲放了。”
黛玉看时,果见那绛株草的尖上冒出一穗花苞来,此时枝叶摇摇,露珠滴滴,似有欣喜之意。
两人正自看得出神,不料那边一阵风来,便听得身后警幻道:“情海风波已起,你两各自去了吧,早了早好。”
话音刚落,那风便已刮得两人睁不开眼。宝玉一不留神,便被那情海风吹走了。黛玉急得大叫“宝玉,宝玉”,眼里便流下泪来。
这里紫鹃听见黛玉大叫宝玉,以为宝玉趁着大家都睡熟了偷偷进来,又不知怎么得罪了黛玉,便连忙翻起身来,进来看黛玉。只见黛玉迷迷糊糊,眼角有泪,连忙上去推了推她,口内急切的喊道:“姑娘,姑娘,你醒醒······”
半晌,黛玉方悠悠醒来,尚自心跳得厉害,忙捂着胸口,只是一阵咳嗽。紫鹃忙帮她捶背,待稍好了些,便又去倒茶来。
黛玉喝了口茶,便放下,心内觉得好些,看那窗外,夕阳的金光射进来,十分刺眼。紫鹃忙去把窗户关了。
黛玉却道:“开着吧,怎么就到了这时候了。”
紫鹃又打开窗户,过来道:“先前姑娘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魔怔了。”
黛玉道:“都这时候了,你也不早些叫醒我。”
紫鹃道:“我见姑娘从来没这么睡得沉,便没叫醒你。”
黛玉道:“可有人来过?”
紫鹃道:“才袭人来了一回,也没说什么,见姑娘睡着,便走了。”
黛玉道:“舀水来吧,洗漱了咱们往那边去。”
紫鹃道:“这会子恐怕摆饭了,索性咱们吃了饭过去。”
黛玉只点点头。紫鹃见雪雁不在,便连忙出去端了洗脸水来。黛玉洗漱毕,出来。雪雁却早提着两个食盒回来。二人伺候黛玉吃了晚饭,又洗漱毕,方打开两人的食盒,也吃了,洗漱毕,三人方提着灯笼往怡红院这边来。
此时怡红院里不似往日,虽也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黛玉正自纳闷,以为宝玉不在,却才进院门,就看见李奶妈杵着拐,扶着一个小丫头子出来,嘴里念叨道:“那妙玉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宝玉这般。”
黛玉听了,心里只咯噔一下,便大不自在,却连忙上来道:“李妈妈好,这是要回去?你老刚才说什么妙玉,难道她竟也在里面!”
李奶妈见是黛玉等人,遂站住笑道:“姑娘好,那屋子里美人,竟把宝玉憋得闷葫芦一般,我劝解他也不听,只说得罪了她了,如何是好。我气不过,便出来了”。说着自顾去了。
黛玉听了李奶妈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一般,顿时眼泪横流,转身便走。
原来这李奶妈人老了,口齿竟有些不大清楚,把“没人”说成了“美人”,加之日间宝钗和黛玉说的那话,黛玉早就对宝玉起了疑心,这会子又错听了李奶妈的这番言语,如何不气急。
紫鹃心细,早猜着了八九,便忙道:“姑娘既然来了,索性进去看看何妨,这样一声儿不响的走了,回去独自伤心,他也不会知道,只苦了自己,却是何必。”
黛玉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是去不得的了,没的叫人笑话。”
两人正自说着,那边房里早走出袭人来,笑道:“林姑娘既然来了,如何便走。”
黛玉也不答话,越发扶着雪雁去了。紫鹃也只得跟了上来。三人才出得院门,宝玉早追了出来,拦在前面笑道:“好不容易把你盼来,如何才进院门,转身便走,连气也不出一声儿,敢是我屋子里有鬼呢。”
黛玉嗔道:“谁和你嬉皮笑脸的,我来我的,我走我的,关你何事!”
宝玉便笑道:“这里是怡红院,怎么不关我的事。况且妹妹不来,我每日家魂也要到你那边转三转,看看妹妹是怎么了,如何不来看我,可是我这嘴没把风的,又得罪了她。无奈我每日三省吾身,还是呜呼哀哉,只有念三声阿弥陀佛罢了。”说着,便学着和尚合起十来,躬身对着黛玉拜了一拜。
黛玉怒道:“你少在这里胡说,装神弄鬼的,你那屋子里没鬼,你念什么经,倒是有美人,憋得你闷葫芦似的,你还不快回去,恐又得罪了她,如何是好,我原来得不是时候,或者我是不该来的。”
宝玉见黛玉脸上有泪痕,又说出这般话来,其中必有缘故,细想她原本是个多心的,刚才却只有李奶妈出来,必是听了她什么昏话,把她得罪了,便笑道:“好妹妹,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你若这般说,我便死了,也是个冤死鬼。我闷了一下午,想着过去,恐又搅扰了你,正想着你要来了,我才活过来呢。我那屋子里就只袭人麝月,她们几个不知野到哪里去了,还没回来呢,可巧你就来了,我正有一件犯难事,却又一时不好去问别人,你这救星来了,也不救我一救。”
黛玉见宝玉这般说,看看里面果真又没什么动静,遂明白过来,许是那李奶妈口齿不清,自己听错了,顿时不觉又脸红起来,便嗔道:“谁叫你平日家装神弄鬼的,有什么难事,且说来我听。”
宝玉见黛玉回转过来,忙接了紫鹃手里的灯笼来提着,笑道:“咱们且到屋里细说,这里有风。”
众人方又转身,进得怡红院来,袭人忙打起帘子,麝月便去倒茶。一时宝黛二人坐了,紫鹃、袭人、麝月、雪雁等人自去里面说话不提。
宝玉便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妹妹越发瘦了,倒是长高了些,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真的。”
黛玉立马抽出手,站了起来,怒道:“你放屁,哪里听了村话,也来气我。”顿时便抽泣起来。
袭人紫鹃等人连忙出来。宝玉知道自己又把话说造次了,立时红了脸,连忙赔笑道:“我该死,一时情急,竟说造次了,求妹妹饶我这一遭,以后再不说了,否则,否则……”
紫鹃忙上来劝解道:“否则怎样?二爷平日家在我们面前都是言辞谨慎的,怎么一见了姑娘就心直口快,如同沙弥见了佛祖,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一般,却忘了言者有心,听者更有意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宝玉更觉不好意思,黛玉也红了脸,却嗔道:“就你嘴巧话多,舌头长。”
宝玉又忙向黛玉、紫鹃作揖,赔笑道:“原是我的错,咱们却别提这些,一阵风过了吧。”
袭人、紫鹃等人又笑着进去了。这里宝玉便拿了一张薛涛白浪笺来递给黛玉道:“我和她原是楚河汉界,难入她的法眼,却因白日间偶遇,无意间得罪了她,她这样人物是我得罪不起的,况且这些天她又和你好,想来后悔,便想向她赔个不是,却又不知如何落笔,我知道我们这些人中,她只高看你一眼,可巧你来了,快帮我出出主意。”
黛玉接过信笺来看,立马便笑了,见上面写的是:“槛内人莽夫浊玉恭肃遥拜”。
看完这句,黛玉忙掩了口道:“原来你是莽夫浊玉,怪不得口无遮拦,这回子顶礼膜拜又有何趣,你也不羞,只该写成‘跪拜’二字才好,方见得你的心诚罪重。”
宝玉红了脸,笑道:“如何使得,哪有无缘无故男女跪拜的道理。”
黛玉一听这话,顿时红了脸,冷笑道:“如何使不得,只把那大红盖头顶上,不就使得了,不仅使得,还好得很呢。”
宝玉又知自己把话说错了,急得赌咒发誓道:“妹妹想到哪里去了,我若有那心思,我,我,我立时便不得好死,削了发,当和尚去。”
黛玉一听,越发难过,这话原本宝玉只对自己说过,此时他竟因妙玉说出这话来,心里越发起了疑,疑他是欲盖弥彰,又无法说破,顿时只无声的滚下泪来,丢了那信笺,默默起身便要走。
宝玉忙上前拦住,也哭了,哽咽道:“我知道,自己把心挖出来你也不信,只这话原是你说的,却来赖我,我比窦娥还冤些,却向谁说去。”
黛玉遂又坐下道:“我何曾说什么来着,却赖我?”
宝玉忙拭泪道:“我只说向她赔个不是,你却说出什么‘跪拜’,‘大红盖头’的话来,可不是赖你。”
黛玉顿时无言以对,只得默默低了头,红了脸弄衣带。
宝玉见状,忙又笑了,捡起那地上的信笺仍递给黛玉道:“好妹妹,我和她也只是君子之交,原没什么,一时口无遮拦,和她在那翠烟桥上偶然谈论些佛法机锋,却忘了她是修行之人,就把话说造次了,这会子后悔不及。她近日又和你好,时常去你那里,倘若我去了,见了她如何是好,岂不尴尬,况且她又是太太叫人拿了府里的帖子请来的······”
黛玉听这话大近情理,他原来却是为了这个原因,顿时便又好了,却冷笑道:“说起赔罪,这天底下若有人称第二,除了你,还有谁敢称第一,你一生无事忙,却陪了多少回罪了。”
话音才落,宝玉红了脸,只听得那边屋子里袭人、紫鹃等人都笑了。这里宝玉、黛玉也忍不住笑。
宝玉道:“我只怕措辞有何不妥,别又把她得罪了。妹妹向来是无书不读,见多识广的,你就开了法眼,帮我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黛玉道:“要我看看也行,只是不知你这‘槛内人’三字从何说起?你既自称‘槛内人’,她必是自称‘槛外人’了,我和她来往了数日,却不知她竟有这号,可是又有什么典故,你如实说了来,我便帮你改改。”
宝玉道:“妹妹如何连前人的两句诗也忘了。”
黛玉道:“我如何不知,这是南宋石湖居士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中的两句,只是我说的原不是这典故,而是那典故。”
宝玉哂笑道:“哪里还有什么那典故。”
黛玉冷笑道:“没有那典故,你如何得了‘槛内人’的雅号。这号倒是起得雅致新奇,还不快说了来我听听,也让我这俗人开开茅塞。”
宝玉红了脸道:“这原本也没什么,你等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便转身到屋子里翻东西。袭人见状,忙问找什么。宝玉道:“那年我寿诞,妙玉送来一张拜帖,我记着好好收起来的,怎么不见了。”
袭人笑道:“我当是什么,你只出去陪林姑娘,我找找看。”
宝玉只得出来,见黛玉正拿着自己那张薛涛白浪信笺捂着嘴笑。不知这信笺上写了些什么,此是一段公案,石头不敢擅拟。
宝玉见黛玉这般,只自悻悻的,又有些不好意思,那里袭人早拿了一张锦缎包着的帖子出来递给宝玉。
宝玉忙拿了来递给黛玉看。黛玉放下信笺,只见这是一张粉红金丝纹拜帖,遂打开来,里面写的是:“槛外人妙玉遥叩芳辰”。黛玉心里便又有些突突的,冷笑道:“原来这才是真典故,竟那时就埋下了,怪不得那年芦雪圹赏雪咏红梅,别人都不得她的梅花,独你去了便要了来,原来你和她早就是君子之交,和我倒是萍水之交了,可知我是不如她的了······”
宝玉立马慌了,忙辩解道:“你别误会了,你细看那拜帖,她只把我当女儿一般看,否则,也不会送这帖子来。”
黛玉不解,问道:“这倒奇了,她如何就把你当女儿看了?”
宝玉道:“你只看那‘芳’字。”
黛玉道:“她说‘遥叩芳辰’,只这一个‘芳’字,如何就见得她把你当作女儿了。”
宝玉道:“亏你无书不读,‘芳’者,花也,哪有把男人比作花的。”
黛玉遂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一会子是浊玉,一会子是莽夫,一会子又成了花儿,这会子摇身一变,又成女儿了,可知你善变,难不成你是耗子精不成······”
宝玉见黛玉提起旧话,想起那年和她同在榻上讲笑话的往事,顿时心醉神摇,笑道:“我自然是小耗子精,只是没能窃得……”
宝玉原想说只是没能窃得你这个香芋,话到嘴边,忙又打住了。
黛玉也明白过来,顿时羞得满面通红,遂也想起两人那时同卧在一张床上说话的光景,一时百感交集,不由得眼圈又红起来。宝玉忙欲赔罪。
黛玉道:“不关你事。”
宝玉道:“妹妹也放宽心些,我若说话不算数,便……”
黛玉忙止住道:“我都知道,你用不着赌咒发誓,我也不听这些浑话。”
宝玉道:“那妹妹如何眼睛又红了?”
黛玉道:“我只是一时······”
宝玉道:“我虽不能替你,但你好歹说出来,我也替你分担些。你不说,只顾伤心,却不知我看着更伤心。”
黛玉嗔道:“可别在这里浑说,我只是一时想起江南姑苏的家罢了,如今那边已没人,这里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独我是个孤鬼,我的心,谁又说得,懂得。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说着,不禁滚下泪来。
宝玉听了,早也红了眼睛,情不自禁的拉着黛玉的手道:“放心,有我呢······”
黛玉悠悠的道:“我知道有你,可又有什么用······”
宝玉道:“我和老太太说去!”
黛玉道:“哪有这个理!只怕说了也没用,反遭人笑话。二姐姐的事你不是不知道。”
宝玉听了这话,一时真是无可奈何,两人便只得拉着手对泣起来。
紫鹃忙出来,见二人这样,便道:“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咱们回去吧。”
黛玉站了起来,连忙拭泪。麝月见了,忍不住笑,独袭人脸上有些不自在,早提了灯笼来道:“姑娘也保重些,别为了那些没相干的伤了身子,时候也不早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过来吧。”
黛玉方扶着紫鹃出来,宝玉早拿了袭人手里的灯笼跟着,却听得外面的婆子笑道:“该关门了,哥儿姑娘们都歇了吧。”
黛玉便转身道:“你回去吧,明儿我再过来,却有话说。”
宝玉只得把灯笼递给紫鹃,看着二人出了院门,上夜的婆子把门关了,方转身回来,自己走进屋里躺下,翻来覆去,直到天色微明方朦朦胧胧睡了。
黛玉和紫鹃自去不提。却说宝钗自潇湘馆出来,一径往梨香院来,穿过后墙门,便到了这边,薛姨妈却在香菱屋子里闲话,见宝钗回来,便道:“我的儿,你去了这半日,可曾吃了饭不曾?”
宝钗道:“那边老太太留饭,我吃了才来的,妈妈身子可好些?”
薛姨妈道:“难得这两日清净了些,我倒是吃了两碗。”
宝钗道:“可是难得,她这几日消停了,妈妈倒是好生保养身子,也时常过老太太和姨妈那边走走,说说闲话,散散心也是好的,别整日闷在家里,俗语说‘眼不见为净’,咱们虽不去招惹她,只怕她一时又哪根筋不通,惹妈妈生气。”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只是香菱在这里,我又放不下心。只怕你哥哥一时又糊涂油蒙了心,作践起来,没我在,哪里能行。若这会子搬了出去,一者那边也还没说,二者外面也还没来得及收拾好。”
宝钗道:“我看还是趁早搬了出去的好,这里住着,倒有许多不便,如今院子里平白生出多少事来,咱们不说避避嫌,在这里住着始终有碍,况且香菱又有了孕,咱们平添出许多事来,哥哥又时常不在家,虽那边姨妈和老太太不说,咱们岂不是没眼色。”
薛姨妈道:“这倒是我的儿多心了,若说没眼色,倒还不至于,却只怕你姨妈不肯,再者老太太那边也不知如何开口,咱们若一声儿不响的搬走了,岂不叫老太太多心。”
宝钗道:“妈这话也是,只是迟早要搬的,虽老太太和姨妈留咱们,但也没个常住不走的理,迟走不如早走,况且在这里住着,那边屋里时常吵得妈不得安宁,只怕别人也早烦了咱们,只是嘴上不说,咱们出去,虽说胳膊折了,却只往袖子里藏,也省得聒噪了别人。”
莺儿便道:“只是离大观园远了,只怕宝玉舍不得呢。”
宝钗一听这话,脸上便腾地红了,立马怒道:“我走不走,关他什么事,你竟也学得狐媚歪道的了,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莺儿见宝钗脸有怒色,连忙闭了口,只在一旁站立。
薛姨妈道:“咱们在这屋里闲话,倒吵扰了香菱,不如咱们回自己屋里去吧。”说着便站起身来。香菱连忙欲起身相送,宝钗止住道:“你且好好养着吧,若有事,只管叫小霞来叫我们,只是那些没要紧的诗集倒要少看些,免得伤神,将来,你要看多少都行,也不急在这会子。”
香菱道:“这整日家在屋子里呆着,看几回书,时常自己吟诵吟诵,我倒觉得好些。”
宝钗笑道:“那也随你罢了,只是别太劳累了,省得妈妈为你操心,如今妈妈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香菱点点头,还是送众人出来,方转身回去,随手又拿起床头上的一本诗集来看不提。小霞忙又去剪灯花,又去倒了茶来。
宝钗和薛姨妈回至自己的屋内,福儿迎着,莺儿忙去倒茶。宝钗却道:“也不早了,我和妈妈说会子话,你两先去吧。”
莺儿便和福儿出来,两人自去外间说话不提。
薛姨妈道:“你今日过去,可去你林妹妹哪里不曾,她怎么样?”
宝钗道:“怎么不去,看着倒比往日好些,只是却撞见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薛姨妈道:“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难道是宝玉和她……”
宝钗红了脸道:“却也不是,若是他两,倒也不奇。”
薛姨妈疑惑道:“不是他两,那还有谁?他两也不小了,原也该避讳些。”
宝钗道:“这话说来,也真真叫人预想不到,不知几时,林妹妹竟和栊翠庵的妙玉相知起来。妈妈知道,那栊翠庵的妙玉自诩清高,轻易不和人往来的,她那孤高怪异的品性,岂是常人能近的。”
薛姨妈道:“她原是出家人,不合时宜,也是自然,你林妹妹和她来往,许是一时高兴罢了,那也没什么,难不成还会随着她去了不成。”
宝钗道:“这倒不会,只是我在去的路上,看见宝玉也自那里来,却站在翠烟桥上和那妙玉私语,说的竟是些口不择言的浑话。后来,宝玉把那位得罪了,她红着脸转身走了,宝玉却只站在桥上抹泪,丢了三魂七魄似的……”
薛姨妈听了这话,顿时心惊,想了一回道:“这还了得,她一个出家修行的人,怎么这样?若是真有什么,你和宝玉……”薛姨妈话到嘴边,见宝钗脸上早不自在,便连忙打住了。
宝钗红了脸,眼里却隐约含着泪光。薛姨妈见状,越发急了,便道:“我的儿,你也不用愁,妈妈自有主张,等我明日过去,和你姨妈说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凭他怎么样,也逃不过这个理去。”
宝钗顿时急了,红了脸道:“妈妈浑说些什么!”
薛姨妈道:“你懂什么,这话虽说得臊了些,却自古是这么个理。想不到那妙玉看似清高,骨子里竟有这个歪念头,倘若宝玉也中了她的迷魂阵,将来于你们却是不好。”
宝钗虽羞得面红耳赤,站起来欲走,却又回身道:“那妙玉原是带发修行的,虽有度牒,却也算不得真的出家人。宝玉原有些呆性,只怕一时失了脚,却是一辈子的名声,这却不可不防着些。”
薛姨妈道:“我的儿,你说的不无道理。你宝兄弟也一年比一年大了,就算是匹野马,也该上笼头了,若还是像小时候胡诌乱道,没轻没重,别说我们看了担心,就是老太太和太太那边也不得安宁,你该时常提醒着他些才是。只是说起这个代发修行的妙玉来,我才知道你原来愁的是这个,你且放心,一切有妈呢。”
宝钗听了,脸上火辣辣的,一时无话,又略站了站,定定神,待脸上红晕退了,方出来叫上莺儿回房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见宝钗去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法,只得上床去歪着,刚欲闭上眼睛,却听得那边有人叫唤,院子里接二连三的大闹起来。
欲知何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