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线暗涌

虹桥仓库的铁皮顶棚在朔风里呻吟，秦泽的翻毛皮鞋碾过满地线头。五十台胜家缝纫机在日光灯管下泛着冷光，台商留下的日文说明书被钉在墙上，某个戴着绒线帽的女工突然尖叫——她手中的牛仔裤裆部裂开三寸长的豁口，像张嘲讽的嘴。

“双明线要压三趟针脚。“秦泽扯过流水线上的半成品，食指被机针戳出血珠，“林老板给的机器调过针距，侬当是在缝的确良衬衫？“

陶陶踹开仓库后门，寒气裹着雪粒子扑进来：“阿宝的人在七浦路压价，三十块一条牛仔裤，比国营店还便宜五块！“他手里的鳗鱼篓倒出十张皱巴巴的七浦路收据，每张都印着“宝瀛商贸“的蓝章。

华侨饭店的暖气片滋滋作响。秦泽把染血的牛仔裤拍在咖啡桌上，卡布奇诺的奶泡沿着缝线裂缝渗进去：“林老板的机器做过手脚，针板底下藏着日本原厂编号。“

台商的金牙咬碎方糖：“秦先生不是要浦东的地？陆家嘴二号地块的批文...“他突然掀开《解放日报》，东方明珠的基桩照片下压着土地转让协议，“用这条生产线换。“

秦泽的电子表绿光扫过合约条款，突然扯开窗帘。对岸烂泥渡路的动迁房正在爆破，尘雾中升起三十米高的钢架——那是他三个月前囤下的十七间亭子间，此刻正在替市建三局搭临时工棚。

“我要的是南京东路商铺。“他蘸着咖啡在报纸边写下一串数字，“三个月后土地使用权转让金要涨七倍，林老板算得清这笔账吗？“

冬至夜的苏州河结着薄冰。秦泽蹲在防汛墙裂缝处，手电筒光照出被油布包裹的胜家原厂针板。陶陶突然扑过来将他按倒，皇冠车的远光灯刺破黑暗，阿宝的鳄鱼皮鞋尖碾碎冰碴：“爷叔说浦东是只棋盘，侬倒是先落子了。“

文化广场的股票黑市飘着煤球味。秦泽把二十条瑕疵牛仔裤铺在水泥台面，每条的破洞都用金线绣着股票代码。“电真空要跌了。“他冲黄牛比划暗号，“拿这些去七浦路，换阿宝手里的延中实业。“

穿皮夹克的中年人刚摸出大哥大，汪明珠的漆皮高跟鞋已踏碎冰凌：“工商局新规，个体工商户注册资金不得低于五万。“她的公文包弹开，虹桥仓库的租赁合同复印件露着锯齿状撕痕。

秦泽突然抖开牛仔裤，内衬里缝着的浦东地契哗啦作响：“中外合资企业注册资金五十万，汪科长要不要查验资报告？“

腊月廿三的小年夜，第一场雪压塌了七浦路棚户区。阿宝的宝瀛商贸招牌斜插在雪堆里，三十台缝纫机被退货的牛仔裤堵住店门。秦泽站在华侨饭店旋转门前，看着台湾客商的皇冠车碾过《土地使用权转让协议》，车尾箱里二十台校正过的胜家缝纫机正运往陆家嘴工地——那里即将建起上海首家外资服装厂。

汪明珠的稽查队冲进虹桥仓库时，流水线女工正在缝制工装裤。绒线帽下露出市建三局的工作证，每件反光背心都印着东方明珠的logo。秦泽掀开配电箱，被调换的日文铭牌正在变电器上滋滋冒烟：“这是重点工程配套项目，汪科长要查扣设备，请先找浦东开发办开证明。“

除夕夜的黄浦江飘满祈福河灯。秦泽站在和平饭店顶楼，看着自己囤下的烂泥渡地块被划入金融区规划。搪瓷脸盆里的中外合资执照映着焰火，突然被枚钢钉刺穿——阿宝的皇冠车钥匙钉在执照中央，副驾上坐着穿中山装的老黄牛，那人正把888豹子号认购证撕成雪片。

初一的头炷香在静安寺青烟缭绕。秦泽跪在鎏金佛像前，掌心的浦东地图被香灰烫出焦痕。爷叔的文明杖突然点在肩头：“小赤佬拜佛不如拜我，南京路四大百货的经理，正在华侨厅吃开年酒。“

他起身掸落袈裟上的香灰，电子表永远停在了1991年2月15日6时6分。这个时刻，第一缕晨光照在陆家嘴工地的打桩机上，钢筋刺入地层的震动顺着苏州河传来，如同时代更迭的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