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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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辽诗与北方文学的特质

辽诗留存至今的篇什确乎很少,总共有70余首,都包括在陈述先生所编的《全辽文》之中。我们的考察,只能就现有的资料进行开掘。辽朝是以契丹民族为核心的北方王朝,契丹是一个典型地体现着北方少数民族共同特点的民族。在建立国家政权之后,不断地吸收中原汉文化,逐渐地由奴隶制社会转化到封建制社会,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契丹文化与汉文化不断地进行交融,而辽诗正是这种文化交融的产物。因此,辽诗的意义与价值不能仅从数量上进行估计,也不能仅从一般概念上的艺术成就这个角度进行评价,而应该注重辽诗作为北方文学为中国诗史所注入的生机。

辽诗的价值超越了一个历史时期的文学断限,它表征着北方文学成熟期的开端。南北诗风的融合,孕育了风骨遒上而又神韵悠远的唐宋诗。接踵而来的宋诗,则是思想清峻,渐老渐熟,另是一番姿态。辽诗,则是以北方民族纯朴质野的文化心态,接受唐诗滋育、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受宋诗熏染的产物,作为北方民族的文学传统,对金元诗歌产生了不容忽略的深远影响。辽金元三代,同是北方少数民族所建立的王朝,文学上有某些共同的地方,辽金元诗歌,有内在的承绪性,辽诗是其源头。

辽诗如以作者分类的话,大致有这样几类:一是契丹诗人之作,二是汉族士人之作,三是民间谣谚。这几类诗作,有着各自的特点。而最能代表辽诗成就的,应是契丹诗人的创作。有关问题,将在下一章里深入论述。如果以体裁分的话,有四言、五言、七言、骚体,而这些体裁的运用,在辽诗中显得较为生拙,不如唐宋诗的细腻圆熟。如以风格而论,辽诗从整体上看,是颇为质朴刚健的,鲜明地体现着北方文学的特色。

辽诗无论是契丹人的作品还是汉人的作品,都可以视为契丹文化与汉文化融合的结晶,同时,也是北方民族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北方少数民族在其发展过程中,呈现着一种动态的变化趋势,不断地分化而又不断地融合,因此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个民族往往是多源的,而其分化也往往是多种流向的,因此,北方各少数民族的族源是十分复杂的。各个民族有不尽相同的文化形态,但它们之间又有许多共同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北方各民族之间的共同文化元素不少于不同的文化元素。北方各民族在没有接受中原汉族的农业生产方式之前,大多数都以游牧或游猎为其生产方式的,他们过着流徙不定的生活,广漠的草原或深山丛林造就了剽悍粗犷的性格,北方民族共有的文化心理便是勇敢豪犷而又质朴直率,这便造就了北方民族文学的刚健质朴的风格与率直奔放的表情方式。著名的《敕勒歌》正可以作为北歌的代表。金代大诗人元好问十分自豪地以“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论诗绝句》第七首)来称扬它的雄浑和粗犷。这其实可以看作是对北方歌谣的总体评价。南北朝之乐府民歌,最为鲜明地表现出南北诗风的差异。正如刘永济先生所说:“一则苍凉悲壮,多存质厚之风;一则婉娈哀思,弥极妖淫之致。虽曰时运使然,抑亦方风难改也。[1](重点号为笔者所加,下同。)南朝乐府如《清商》《西曲》等,极为柔婉缠绵。如“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子夜歌》),“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子夜夏歌》),尽缠绵燕婉之致,与北歌截然不同。北歌则粗犷泼辣。同是写男女爱恋相思,北歌则曰:“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折杨柳歌辞》)“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折杨柳枝歌》),真够大胆泼辣的了。歌颂尚武精神的作品就更为雄豪:“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裆,鉾鸐尾条。”(《企喻歌辞》)如此之类甚多。《宋书·乐志》中说:“观《乐府诗集》所载吴声西曲体制,大抵短章,与北歌《企喻》、《捉搦》相同,特情辞婉娈哀思异之耳。”[2]明确地将“吴声西曲”与“北歌”加以比较区别。

辽诗是“北歌”不断发展的产物。契丹与鲜卑、奚、靺鞨、室韦等族同属“北狄”,其族源互相参杂。关于契丹的族源有起源于匈奴说、起源于鲜卑说、起源于匈奴与鲜卑融合说等。这些说法的分歧,实际上正说明契丹与这些主要的北方民族的渊源关系。在文化样式上也与鲜卑等十分相近。如契丹之髡发,即与鲜卑相同。而在土风音乐方面,更是都属于“北歌”的范围之内。辽诗的根源,正在于这个北方文学的传统之中。

这里所谓“北方文学”,主要是指北方土风歌诗,也即“北歌”,这是有很久远的源流的。《隋书·音乐志》引北齐祖埏表云:“魏氏来自云朔,肇有诸华,乐操土风,未移其俗。至道武皇始二年(397)破慕容宝于中山,获晋乐器,不知采用,皆委弃之。”[3]这是拓跋魏时期的情形,足见“北歌”自成一体,有着鲜明的北方文化特色。《旧唐书·音乐志》述“北狄乐”说:“北狄乐,其可知者,鲜卑,吐谷浑,部落稽三国,皆马上乐也。……后魏乐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谓《真人代歌》是也。代都时(按:魏先世称代),命掖庭宫女,晨夕职之。……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钜鹿公主》、《白净王太子》、《企喻》是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辞,此后魏所谓《簸罗回》者也。其曲亦多可汗之辞。北虏之俗,呼主为可汗。吐谷浑又慕容别种,知此歌是燕赵之际,鲜卑歌也。其词虏音,竟不可晓。”[4]这里记载的乃是“虏音”即鲜卑语等北方民族语言吟唱之歌,而以汉语所为的“北歌”(“北狄乐”)大都保存在《梁鼓角横吹曲》中。虽是汉语,但仍是地道的“北歌”,其雄豪粗犷之风宛然可见。其中的《企喻歌》、《琅琊王歌》、《地驱乐歌》等都是典型的“北狄乐”。所谓《梁鼓角横吹曲》者,实皆北歌,而非梁歌。歌中有“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折杨柳歌辞》),足证其为北方少数民族所吟唱。歌中表现了鲜卑等游牧民族的风情与勇悍雄豪的民族性格。如“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得见马骑”,“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折杨柳歌辞》),即可作为代表之作。《梁鼓角横吹曲》属《鼓吹曲辞》,是军中之乐。宋人郭茂倩云:“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以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5]这些“北狄乐”,当是包含着契丹一份的。

“北歌”的质朴雄莽,迥异于南方乐府的清绮柔婉,这是人们早有共识的。肖涤非先生从民族性格来论南北乐府之别:“北朝本以朔虏入主中华,崇尚武勇,习于征战,由其民族性之所近,故《横吹曲》独盛,而与南朝繁淫之《清商曲》分道扬镳焉。”“读其乐府,悲壮豪迈,尚武之气,充溢行间”[6],可作为这种共识的代表。

辽诗是渊源于这种“北歌”传统的,尤其是契丹族诗人的创作有着质朴雄豪之气,不能不令人想到那些充满生命强力的北方乐府民歌即所谓“北狄乐”。读一下著名女诗人萧观音的《伏虎林待制》,那种雄猛刚健之风,令人不敢相信是出于巾帼之手。但辽诗决非北歌的简单重复,而是契丹文化与汉文化相融合的产物,把北方文学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辽诗不再如北朝乐府那样纯任自然,全系天籁,而是吸收了汉诗成熟的艺术形式,更多地采纳了汉诗的意象系列与语言表现习惯,更多地具有了审美色彩,经历了由质而文的转变,为金、元诗的发展,开拓了一条道路。与唐宋诗相比,不能不说辽诗还是颇为粗糙的,较为质实的,但是,北方的草原与大漠,契丹民族的粗犷性格以及北歌的传统,都赋予了辽诗那种原生态的强劲生命力,给中华诗史注入了新的气息。